灵魂领域

在那之后，若寒出乎意料安分守己地进行书写工作的态度，让默先生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担心，但当一个作家开窍找到了专属节奏，任何风暴都不能停下她手中的笔，若寒的兴趣便这样完全地移植到书上，而整个人则沉浸在不受打扰的庄严氛围中。
    像条停止进食的蚕，不停吐丝结茧，唯独一点不变，她还是固定出现在审计官的办公室中，然而就算默到了午茶时间主动泡茶放到桌上，若寒也只会在道谢之后，继续弯着背编织着剧情，偶尔她的脸上会出现神秘微笑，但大多时候是面无表情。
    即使监视她是审计官的任务，但看到情况转变得如此单纯，这个新人几乎等同摆设，不再给他带来麻烦，照理说该要额手称庆，然而默先生却感到淡淡落寞，但这点感觉很快淹没在日日庞大公务中。
    灵魂不再受限于肉体感官，对二十一号领域的人，睡眠并非必需，而是接近某种调适心情的举动，然而处在烈焰灼身般的书写欲望中，不感到疼痛，也无须理智，若寒忘了自己到底除了书写外还做过什么，她望着尚未熄灭的街灯，感觉那光芒将自己吞噬了，仿佛被关入暗白的茧中。
    早晨，身体就像上了发条，自动往界馆前进，若寒现在真是太满意灵魂领域中的生活，不用分心去吃饭盥洗排泄等等俗事，也不用被疲倦扰乱专注程度，这真是太方便了，她只要一直写下去，其余根本都不必去管。
    若寒并不知道自己接过茶杯时，看在默眼里，已经是个双颊就像大理石般苍白的人偶，对于书不再拒绝她的剧情，进度大幅跃进，沉醉在那有如蛛网密密麻麻已挥洒过的页面印象，这下连默先生都不能再挑剔她的工作了。
    她露出恍惚微笑，一时不察，指间钢笔竟遭人夺去。
    “够了。”男性嗓音低沉威严地命令道。
    怔怔地停在原地，她动也不动。
    “为何不看我？”他问着，若寒仍倔强地低着头，十指按在书页上，致使纸面微微下陷。
    “默先生，请把笔还给我。”不写下去不行，指尖有着细不可见的颤抖，她能感觉他就站在身前，挡去了光线。
    “我想要写故事。”
    “那为何到我这里来？”他尖锐地追问着，若寒咬紧下唇。
    “我以后不来了，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笨拙地阖上书本，若寒向门口移动，却发现自己没能轻易离开。
    “若寒……”
    手被粗鲁地甩开，若寒用力过大，甚至撞到了茶几边缘，发出清楚碰撞声。
    “原来，还是会痛……”她很快收回手，抚摸着喃喃自语。
    默先生盯着她看，手里还握着若寒的笔。
    “还给我！”若寒猛然抬头瞪着他，默先生发现她的双眸已经泛红。
    “你需要休息。”默先生冷静地判断道。
    若寒冷不防地扑向他，却只是抓着他的手企图夺回钢笔，默先生刻意将笔握得很紧，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赢他的力气。
    “你到底想怎样？我高兴写不行吗？”她气急败坏地大吼。
    “回去调整好你的状态再来书写，这份工作不是做发泄之用，身为你的长官，笔和书我先没收了。”审计官这样回答着若寒，她不敢置信地回看着他，默先生的神情依然冷淡。
    若寒不再与他抢夺，却陷入愤怒至极的颤抖中。
    “那我的感情要怎么办？”
    她喘着气，想要看清楚逐渐模糊的景象，但眨眼间水滴却不受控制地掉下。
    默先生无言以对。
    监视若寒的指令，其欲防范的隐忧终于浮现，她果然无法适应二十一号领域的生活，而这个情况却是肇因某种理由，但现在却无法对若寒解释，审计官别过脸去。
    他弯腰欲拾取若寒的书，她却解冻似和他推挤起来。
    “只有书你不能拿走，这是我的！”
    “你！”没想到她会以野蛮手法攻击自己，一时行动上也受到干扰。
    “冷静下来！”
    要制服发疯的女人有多困难，默先生现在深刻体会到这点，顾不得避讳什么，他将若寒压制在长椅上，避免她接触到自己的书，若寒仍不断在他身下扑腾着。
    “若寒！”他难得加大了音量，近距离之下，听来接近发怒的语调。
    “你不听话吗？”
    她被这一声命令喝住，总算恢复少许神志，意识到此刻现状是默先生本来整齐束起的长发也让她抓乱了，自己更是暧昧地被他压制着，两人俱是一副衣衫不整模样，若寒吓呆了。
    默先生以单手撑起上半身，发梢刚好擦过若寒急速泛红的脸庞，他无奈地垂眸凝视着她，像是对困在陷阱中之动物无力脱逃的怜悯。
    然而，那正是未受洗礼的灵魂，无法靠自身力量解脱的折磨天性。
    仍提防着若寒挣扎，默先生并无完全放开她，持续盯着若寒，直到确定她已不再抵抗，这才翻身站起，拿走了若寒的书。
    “不要看……”她掩面带着哭音□□。
    “好。你回去吧！”默先生任淡棕发束披在肩膀上，径自往办公桌上走，仿佛刚才混乱的一幕对他丝毫不造成影响。
    若寒沉默地起身，直到推门离去前都不再朝他看去一眼。
    过了一会儿，仅剩下审计官独处的办公室中，默先生却将若寒的书置于桌面开始翻阅，然而，对于其中所描述之故事，他的表情却无任何被打动迹象，而是某种近乎雕像的冷肃。
    ※※※
    从这扇窗户望去，自己好像无数鸟笼里的一个囚犯，这间鸽舍似的宿舍，若寒已经整整三天不曾踏出一步，对了，说起来二十一号领域，不是到哪都适用冥府这个定义吗？
    她连发笑的心情都没有。
    钻进棉被里，自我逃避。
    但是，她并不后悔放弃和陈时守见面的机会，只是绝望的海洋太平静了，无论什么原因都无法吸引她跨出这层藩篱，那么就算走出去，到哪里还不都一样？
    她早就是个死人了，没人说死人不能哭若寒也哭了，也没说死人应该振作，若寒高兴颓废多久，都是她自作自受。
    总有一天连这种痛苦也会消失吧？就像这些不曾改变的风景，还有默先生的眼神，她只是不理解而因此混乱而已，应该是这样，她怎能再用倒数的念头去数时间，当尽头的标准已经消失？
    然而还是觉得好寂寞，胸口仿佛有个还未绽放就干燥的花蕾，永远不会再改变了。
    若寒就在自己也不了解原因的状态下，等待着瞬间到来而逝去。
    一开始虽然认为默先生强行抽走她的书，一度恨起他的霸道，但这种彻底的休息方式毕竟还是挺有效的，现在若寒脑袋空空，说是冷静也不太像，她比较接近虽然冬眠可是好像醒不来的动物。
    敲门声？
    怎么会有这玩意？大概是找别人的，虽然她这层没有其它住民，但也许别楼有，只是若寒从未细心留意，这些建筑太安静了，稍微有人活动的迹象就很清楚，她不打算用好奇心杀死自己。
    声音又响了起来，若寒居然觉得很近。
    她掀开棉被，打算去终结那烦人的噪音，也许访客找错住所了，对着空屋敲个不停自然不会有响应，但却苦了若寒的神经。
    纯精神上的。
    她打开门，正打算探出头去，却差点撞上竖立在门口的阻碍。
    “默先生！”见鬼了！长官找上门，若寒第一个反应是摸向门板锁国自治，但也许这野望是太明显了，默先生不问住客同意便跨过了门框。
    这男人打算做什么？
    若寒哑口无言。
    默先生从大衣内拿出书与笔放到桌上，回身看着若寒。
    “休息了三天，应该足够了，工作。”
    她才刚习惯那种慵懒的空虚，若寒表情大概扭曲了。
    这三天来，她一直想找出答案，不是真理还是事实之类的说法，而是让自己能够满足的信念，到底她打算抱持什么信念在死后继续用另外形式存在于二十一号领域？
    活着的时候，那些觉得很重要的资产，像是生命、健康、家人还有国家主权，在这时看来多么可笑啊！然而人类却有多少热血和建树是为了这些因血肉之躯才成立的信念而凝聚。
    若寒来到二十一号领域时是一个人，她也从未感觉这里的住民有自己的小圈圈，也许他们已经找到继续存在的目标，但她却一直都很彷徨。
    毋宁说她想要找到新的信念，好改变这个现状。
    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宝物，自然也不会生出私有的情感，但那样的话，他们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或许不为了什么也是种答案，但若寒却无法这样说服自己。
    她想要的并不多，只要是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任何存在都好。
    那怕是只是个小小的梦想。
    给予书写的工作，却不让他们拥有梦想，那种矛盾感若寒深深体会。
    说是不予以限制，但根本环境却是无机，就像机械还是照片那样，一点自然气息都没有。简直就像某个巨大的恶梦，在其中永远地存在，实在是太寂寞了！她不想要那样，也不会因此感到满足。
    真的平等吗？倘若死亡已经重新洗牌，这个领域怎么可能平等？因为大家本来就是不同的，哪怕是蝴蝶还是甲虫，既然不一样又怎会平等？
    如果这样算平等，这种平等真的是自然吗？
    她和默先生若是平等，那么若寒绝对会用另外一种态度面对他，然而，却在那一日深切地体会到了两人间的鸿沟。
    不平等时，哪里是自由？
    倘若一个傻瓜相信骗子说的话是真理，那么他也会继续和下个傻瓜传播这个真理，直到他相信了另一个骗子的话，在只有傻瓜和骗子的世界，谁来阻止这个循环呢？
    那个陈时守写的路灯在哪里？若寒看不到指引的光亮，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感到绝望。
    默先生，你在骗我这个傻瓜吗？
    若寒很想这样问他，即使如此，如果不想被骗，傻瓜就不会是傻瓜了，尽管因为不想被骗而相信其它骗子的谎言，难道就会比较开心？
    二十一号领域，这个世界充满看不见的黑暗。
    “默先生，我喜欢你。”
    若寒终于说出口，后者静静地注视着她，不惊讶也不曾露出意料之中的反应，便是那样淡淡的矜持。
    “可是，我也讨厌你。”
    若寒加重了语气。
    喜欢他低头处理公务的专注，讨厌他莫测高深的平静；喜欢他的琴声和红茶，讨厌他无情的态度。
    特别讨厌那夹杂在残忍中少许的温柔，却从不承认的高傲。
    也讨厌他犯规诱惑人的睡姿，若寒总想将拂开垂在他眉毛上的头发。
    喜欢和讨厌，难道不是同样的意思？
    “这是你的答案？”默先生开口问，他刚好站在窗前，逆着光，容颜显得难以辨识。
    “是。”若寒是有骨气的新时代女性，她只表现自己的感情，而不要求对方回答，自己的感情自己处置，因此若寒才拼命写着故事，她想在这种绝望中，给自己保留标本般的完整。
    不要答应她，也不要拒绝她，这样一来，都会破坏这份完整。
    可以的话，最好就这样静静离开，若寒相信如果默先生真是个彻底的绅士，他一定会这么做。
    而她，也不会再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