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军团

第48章


 
    有时,隔壁人家给小湘舟端来两个粽子,平时不管小事的爸爸便马上指 
挥奶奶,用原来的盘子捡上四个家里的小包子让湘舟送过去。没有包子,便 
用两个苹果代替。 
    “别去!”奶奶拦住小湘舟:“这样不是太小器了吗?” 
    时间长了,鲁湘舟便悄悄对奶奶说:“爸爸怎么这样啊!” 
    奶奶说:“你爸爸年轻时不是这样的,现在不知怎么了,倒像个女人。” 
说着,便长叹一口气。 
    爸爸很有文化,但太忙,一个月也顾不上和儿子谈几句话。 
    去年,爸爸忽然得了一种病,叫什么帕金森综合症,一躺就是三个月。 
开始时,探视的人十分踊跃,医生不让探视,他们恨不得窜房越脊也要进来, 
还带来那么多东西。其实爸爸正在昏迷,就是进来了,爸爸也不认识姓甚名 
谁、张三李四。第二个月,病不见好转,到了下半月,几乎就没人来了。到 
了第三个月,工资还要鲁湘舟到单位去领。 
    这时节,鲁湘舟便稍稍领略些世态,爸爸往日的好处也都一股脑地涌上 
心头,父子情谊也立刻变得淳厚起来。奶奶和妈妈只是暗中落泪。 
    那一天放学,鲁湘舟赶到医院去看爸爸。爸爸头脑十分清楚,态度也比 
以前和蔼许多。他拉着鲁湘舟的手让他坐在病床上。几年来,鲁湘舟第一次 
感到爸爸的手是这样温暖。 
    鲁湘舟不免谈起单位人对爸爸的态度,话虽不多,但不满情绪却溢于言 
表。 
    爸爸平静地微笑说:“湘舟,还记得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吗?” 
    “知道……” 
    “还记得里面有句著名的台词吗?” 
    鲁湘舟想了一会儿说:“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哈姆雷特说 
的。” 
    爸爸摇摇头:“哈姆雷特的恋人叫俄菲利亚。有一天,她的父亲也就是 
那位宰相要送她的哥哥(他也是王子的朋友)出远门。父亲这样说,不要向 
别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爸爸看着鲁湘舟:“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鲁湘舟不明白爸爸说这些干什么。 
    爸爸像在和一位知心的朋友聊天,又像在自言自语:“这就是生活,这 
就是做人的道理。有人认为这话过于冷酷了些,但这是父亲的肺腑之言。” 
    “不要向别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 
    鲁湘舟不知道这是俄菲利亚父亲的肺腑之言,还是自己父亲的肺腑之 
言。他觉得这话很普通,并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 
    父亲接着说:“如果我帮过某人的忙,将来他对我好,还好说,万一他 
坑害了我,我想起我曾帮助过他,心里就会十分难过。如果我不帮他的忙, 
这层难过和后悔就不会有……” 
    “你认为这对吗?”鲁湘舟看着父亲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 
    “但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话虽然冷酷,但却有一定道理………” 
    “照您这么说,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真正的友谊了吗?”鲁湘舟忘记了父 
亲的疾病,声音很大地问。 
    父亲近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脸又变得十分平静。他说,“求我的人事情办成 
了,那是国家的政策好,是他的机遇,并不是我有意帮助他;事情没办成, 
或者他倒霉了,那是政策的失误,是他命不好,也并非我有意坑他。我不欠 
别人的情,别人也不欠我的情。因此,有人来看我,我不十分高兴;没人来 
看我,我也不难过。因为世界就是这样的……” 
    “世界不是这样的!”鲁湘舟大声喊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如此平等地和 
他谈话,父亲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敞开心扉,也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但 
鲁湘舟却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父亲的病神奇地好转起来。半个月之后,父亲像以前一样地工作、生活。 
当然也再没有和儿子进行过那样“质量”很高的谈话。 
    鲁湘舟依然如故,但思想和性格却与父亲背道而驰。这一点,无论从遗 
传基因还是从家庭影响上都是解释不了的。 
    近来,许多教育理论和文学作品都有意无意地表现出这样一种倾向。他 
们把青少年只看做是成年人善于或者不善于教育的消极结果,却排除了青少 
年正在形成的个性本分的要求。不知道鲁湘舟能不能算个例外。 
                                17 
    歌德曾经说过,年轻人相信许多虚假的东西,而老年人却怀疑很多 
真实的东西。可有的时候,事实却恰恰相反……我的年龄并不算老,我 
不知道自己相信的东西到底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 
                                          ——瘸子鞋匠 
    今年春天的一个中午,骆强中午放了学,赶到市场。他想推着爸爸回家。 
    “爸爸,收拾东西,咱们走吧!” 
    瘸子鞋匠却一言不发,两眼宜勾勾地盯着马路旁铁栅栏旁的什么东西。 
    “爸爸!”骆强推了推爸爸的肩膀。 
    “次尔,你看!”瘸子鞋匠低声说。 
    骆强顺着爸爸的目光望去,他看见铁栅栏的旁边站着一个很魁梧的中年 
人,穿一身毕挺的咖啡色西装,脑袋和肚子都很大,头发油亮油亮地向后背 
着,浑身上下十分讲究,一尘不染………… 
    “你是说那个胖子吗?” 
    “是!” 
    “怎么啦?” 
    “回家详细告诉你……你现在帮我干件事。你帮我弄清这个人是不是叫 
蒲乐章,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 
    骆强虽然不知道爸爸的心思,但他从爸爸的眼睛里看见了两股灼灼逼人 
的悲愤火焰,他知道爸爸所以这样急切,必定是事出有因。 
    于是,他尾随着那个中年人走过这条只能步行而不能走汽车的繁华的市 
场大街。中年人穿过一个街头公园又走到了辅民中学所在的那条马路上,最 
后走进了离学校不远的众生贸易公司的办公楼里。 
    骆强正要跟着往里走,被传达室的门卫叫住了:“学生,干什么去?” 
    “进去的是不是蒲乐章?” 
    “哟!青蛙打哈欠一你口气还挺大,这儿没人这么叫他,他是蒲经理! 
你找他干嘛?” 
    骆强灵机一动说:“我是他小孩的同学,他儿子今天没来上课,老师让 
我问问他是不是病了?” 
    “你下午来!蒲经理中午要休息……” 
    骆强不再说什么,悄悄退了出来。 
    骆强回了家,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爸爸。 
    爸爸没有说话,吃了一半的饭也不再吃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如 
今真是金钟毁弃,瓦釜雷鸣呀……” 
    原来,蒲乐章正是二十多年前将爸爸双腿打断的那个临时工,爸爸一辈 
子也忘不了他那副凶残的脸…… 
    在教工食堂的前边,他和五个大学的领导被一起批斗,他是最年轻的一 
个,不是十分的“反动”,他是没有“资格”与院级领导一起挨斗的。大学 
的红卫兵小将逼着他说,他是从骨子里反对毛生席的。 
    “打死我,我也不能承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是学术上的问题,毛主 
席也说过要百家争鸣……” 
    “你敢打着红旗反红旗!”小将们吼起来。 
    这时人群中闪开了一个通道。四、五个手持枣红色齐眉短棍的凶神恶煞 
的小伙子雄纠纠地走到前边来。那棍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油亮油亮的,不 
知是枣木的本色,还是被鲜血浸染…… 
    一个像山鬼一样的家伙对全场人大喊一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这一句话威震环宇,顿时使那些大学红卫兵发现自己是“太温良恭俭让” 
了。 
    “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反对毛主席?”山鬼说。 
    “不是!”年轻教师说。 
    那山鬼举起枣木棍,闪电一般地打在他的右腿上。 
    他顿时向前趴在了地上。 
    “起来!” 
    他没有觉得腿已经断了,又机械地爬了起来。 
    他还立足未稳,又是一棍打在了他的左腿上。他又趴在了地上。这次他 
再也起不来了。 
    山鬼说:“顽固派,实际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成一滩不属 
于人类的狗屎堆!” 
    年轻教师挣扎着抬起头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怎么这般凶残?” 
    山鬼冷笑说:“谁拥护毛主席,我们就和他亲。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 
和他拚!” 
    全场已经没有一点声音。大家都被山鬼大义凛然的革命气概震住了。 
    年轻教师的眼睛里没有悲哀,而是将满脸的仇恨化成了两支青蓝色的火 
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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