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

第36章


    在卫生间门口,许大同的额头重重地碰到了门框上。他停了一下,茫然地对着
碗他额头的地方凝视片刻,然后,走进去咣地把门关上。
    许大同大开水龙头,让水冲击着他的双手。他望见水柱像炮弹般冲撞到他的手
心后炸开,一块块白亮的弹片翻飞射向四方。他的身躯被弹头打穿,被弹片削得残
缺不全,被沙石打得千疮百孔,被火药炸得血肉模糊。
    一阵肉体撞击墙壁的咚咚声和一声长长的嘶吼声从卫生间里传了出来。仿佛那
里面关了一头绝望而大恸的猛兽,正用自己的肉体与牢笼相搏。
    传来的撕搏声使简宁倏地抬起脸,愕然令她瞬间止住了哭泣。她按住心跳,屏
着呼吸,战战兢兢地朝卫生间的方向望去。
    好一会儿过后,许大同浑身水浸过似的从卫生间走出来,拖着石头般僵硬的腿
走到客厅中央站住,从嘶哑的喉咙中说道:简宁,我马上搬出去住。咱们分居吧。
    还差十五分钟五点半,珍妮已经收拾好了办公桌和自己的书包。她看见周围办
公室的同事们都像热锅边的蚂蚁似的出出进进,有的提着包开始悄悄溜号,有的站
在门旁探头探脑,一副观察情形,蓄势待发的样子。
    公司里平目许多人都摆着一副清高自傲,鸡犬相鸣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可许
大同和约翰大吵了一架愤而辞职的消息,仅仅只用了两个小时便传遍了每一张办公
桌。大家纷纷展开热烈讨论,盘话询查每个细节,那种不把故事弄清楚死不罢休的
认真劲儿,大大超过老板给大家提职长薪的日子。
    珍妮的办公室和许大同的屋子只隔两个门,事情发生的时候,珍妮觉得自己仿
佛置身其中。她楞楞地趴在门边儿,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无法出去劝解,老板们吵
架,秘书应该逃得越远才越聪明,可她真心关切这两个人。凭直觉,她知道这种争
吵对谁都不会有任何好处。约翰是个宽厚的好老板,许先生是个和善的好人。珍妮
愿意同时偏袒双方,可人家在吵架的时候,你是谁都不能偏袒的。现在许先生走了。
    许先生甚至来不及跟她告别就离开了这家公司。这叫珍妮十分难过。
    珍妮这些天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和丈夫麦克尽管依旧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
张床上,两个人的言谈却很少。每天晚上,基本上都是珍妮先回到家。她简单地做
一些饭食自己吃,并木等麦克。麦克归家总是很晚,若是在外面吃过了,便无话可
说。若是没吃,珍妮会指给他厨房里的剩饭剩菜,让他自己热了吃。两个人彼此都
淡淡的,上了床自然也没有什么要求,互道一声晚安就睡了。珍妮觉得这种状态和
她怀孕的反应一样,是突然来临的,叫她猝不及防,从生理到心理都跌进重重的黑
暗。她开始是愤怒,后来是怨恨,再后来她变得无精打采,陷入一种软怄的病态。
    你还爱他吗?那天,她在玛格丽特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玛格丽特这样问她。珍
妮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的心在疼。她真想告诉自己的好友,她恨麦克。可她
说不出口。
    她知道自己若不爱麦克了,心是不会这样疼的。
    这就难了。玛格丽特说。玛格丽特用她那细长好看的手指轻轻理了理珍妮凌乱
的头发:我知道你的长处是心软,你的短处是心太软。这就会叫你自己特别的苦。
    珍妮低着头,玛格丽特说的话在她的脑子里嗡嗡地鸣响,珍妮在瞬间明白了这
话的意思:她和麦克之间的事谁也帮不了她。进退好坏全在她自己。
    要是有一天我需要搬回这儿来住,你欢迎吗?临分别时,珍妮问玛格丽特。
    这算什么问题?你知道这套屋子的房门钥匙在哪儿,对吗?
    玛格丽特冲珍妮挤挤眼睛。珍妮禁不住抱位了女友。她想,无论如何自己还不
是那么的糟糕,有马格丽特在身边,事情的确好了许多。
    办公室的人们渐渐都打着招呼走了。回家吧,老板不在!老板走得更早!四点
不到就开车回家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散发着自由的信息,一方面感激有人将侦察工
作做得如此仔细,一方面互相鼓励,仿佛这是一个匿名的特赦令。
    珍妮看看表,已经接近五点半。她站起身,锁好了文件柜,去拿书包。这时,
她听见有人在很谨慎地敲门。那人一边敲门一边说:请问,珍妮。丁太太是在这间
办公室吗?
    珍妮扭身,最先跃入眼帝的是一大篮鲜红的玫瑰。那玫瑰开得恣清而放纵,像
是一篮之中把四季的热闹都未尽了。
    珍妮疑惑地应答道:我就是珍妮。丁。珍妮结婚后改姓了麦克的姓。但在这个
公司里面,知道她新姓的人还属风毛群角。
    这是送给你的鲜花。送花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他头发焦黄,脸上点满青春豆,
站在那儿料动着两脚,充满期待地望着珍妮。
    珍妮赶忙从钱包里抓出两张小面额的钞票递过去。
    小伙子接过小费,脆脆地说:谢谢你,女士。祝你走运。调头跑了。
    珍妮走近花篮,细细打量了片刻,从花篮里拣出一个印满同样鲜红玫瑰的信封。
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白色压金香喷喷的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字:亲爱的珍妮:我
为最近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并为伤害了。你的情感而万分自咎。恳求你的原谅
——请相信,在我的心灵深处仍旧是爱着你的。今晚有什么安排?
    能否和我共进晚餐?七点整我会在丽都餐厅等你,我在那儿预定了一张位置很
好的桌子。
    你的麦克珍妮拿着卡片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哦,麦克!哦,
我亲爱的麦克!
    她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四十分。只有一小时二十分钟留给她梳洗更衣。她需要
马上开车回家,重新化妆,重新吹头发。她最近的样子真是一塌糊涂。脸肿了,眼
睛也是肿的。
    不要讲她心爱的麦克,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这份尊容都会被吓跑。珍妮开始焦
虑。
    她一边匆匆走出办公室一边思索着自己衣橱里的衣服。她突然想起了一件紫红
色的长裙,那是今年自己过生日时麦克送的生日礼物。那件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
今天正好可以派用场。丽都餐厅是圣路易斯最好的法国餐厅,珍妮准备让自己光彩
照人地走进去,让自己和麦克重温蜜月时的光景。
                               第十三章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上)
    实际上在这场官司里谁也不可能赢,而受伤害最大的是那个孩子
    天色已经黑下来,约翰穿着一身工装走出他的车库。在业余时间改装汽车是他
的一大爱好。他喜欢把老爷车里陈旧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换上最强大的马力,最
精良的配件,最昂贵的轮胎,然后,把车子重新打磨上漆,焕然一新地开出去兜风。
那种招惹眼目的辉煌不亚于英国女王出巡。他改装过的“劳斯来斯”老爷车在圣路
易斯的老款车大赛中拿过名次。约翰常说,等他从电子游戏软件业退休后,他要搞
一个老车改装工厂,而实际上,他现在就已经把他的车库装备得尽善尽美,任何普
通车行的老板看了都会眼红。
    约翰今天回家回得特别早,让正准备出门打网球的劳瑞拉吃了一惊。劳瑞拉问
他有什么不妥?他说,没有什么。他只是在公司待烦了,想回来休息休息。劳瑞拉
不再说什么。
    劳瑞拉懂得,男人心中的烦闷有时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化解。
    约翰进了车库,叮叮当当干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家境尽管富庶,
老爹还是坚持要自己在暑假出门打工。老爹说自己用血汗挣来的钱才知道心痛。于
是,约翰在车行里当上了小伙计。他从擦轮胎递螺丝开始,他的银行账户里的钱也
从零向十位、百位数递增。但使他终身受益的是他一身修车的本领。
    约翰在车库里感觉时光过得特别快,只是眨眼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出
了车库,他向自己的大宅子望了望。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女管家正在厨房里忙碌,估计还要有一阵子才能到晚饭时
间。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到车库里去,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远远地拐进了他们家
的车道,车灯把车道两边的冬青树照得一片雪亮。
    约翰好奇地站在那儿。他不记得今天家里会来什么客人,妻子明明是下午自己
开车出去的。妻子出门前告诉他,打完网球她会直接去幼儿园接保罗回来。
    出租车在离大门十几米处停住,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东方老人。老人犹疑地
向四下张望去,朦胧中脸上的轮廓似曾相识。
    约翰朝前走了两步,记忆使他深信他和这个老人曾经有过交往,而这种交往又
是与自己最亲好的人有关系。他突然想起了老人是谁,不觉下意识地叫出来:许老
先生!
    许毅祥来到美国后,这还是第一次坐出租车出门。他手里摆着刚到美国时儿子
写下的那张纸片,纸片上一半是中文,一半是英文,排列着许大同、简宁及其他们
的亲朋好友的家庭住址、工作的地点名称和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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