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

第35章


说完,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里,脱掉了那件黑色的三件套西装,掸去灰尘,
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接着,换上他的制服,打上领带,戴上帽子,这是他每天当
班的打扮。
    唐那休来到厨房吃饭,他舀了一勺肉骨头炳豆子,又掰了一块面包。他的中午
饭大都是在奥伯曼老太太的目光监视下进行的。
    唐那休默默地咀嚼着等着看着他半天不说话的妈妈发问。唐那休知道妈妈不说
话,并不等于不说话,她是在进行说话之前的准备。果然,过了一会儿,奥伯曼老
太太开口了:儿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上午干什么去了。
    唐那休说:妈妈,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我今天早上到法庭当证人去了。
    奥伯曼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我年纪大了,你难道不可以告诉我两次吗?
    唐那休没有吭声。唐那休坚信母亲的记忆力并没有出现任何偏差,母亲只不过
是在考察自己,是希望在两次不同时间地点的询问中辨别出其中哪一次是撒谎。
    奥伯曼老太太想了一想,又说:儿子,我不打算过问你的闲事。可到法庭上讲
你管理的住户的坏话是件让人忌讳的事。传出去你的饭碗会端不稳。
    唐那休眨眨眼睛说:妈妈,没有人在法庭上给我照相。
    我连记者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何况,我并没有说许先生和许太大一句坏话。关
于上法庭的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奥伯曼老太太没话了,显得更加不高兴。
    唐那休吃完饭,把盘子放在碗池里冲洗干净,擦了擦手,对母亲说:妈妈,我
去上班了。
    奥伯曼老太太问:你今天好像走得比往常要早。
    唐那休点点头:我是得早点去,我要把我的车子送到修车行去换机油。
    奥伯曼老太太眯起眼睛,有一种终于抓住了对方的谎话的得意:儿子,你的车
子不是上个月才刚刚换过机油吗2唐那休说: 不是上个月,是天气热的时候。那是
独立日以前的事情了。
    奥伯曼老太太仍不肯放弃。真的吗?她问。
    当然是。唐那休说:我这儿还有上次换机油时的收据,你要看吗,妈妈?
    奥伯曼者太大没有回答。她当然不准备看那张收据。儿子智商虽不高,但若是
想撒谎,收据也是可以造出来的。她不想使儿子太难堪,或者使自己的信心遭受损
伤。
    唐那休离开母亲狡黠的目光,走出家门。他和母亲每天都有这样的功课要做,
彼此默契,已经成为一种游戏。一旦不做了,反而枯燥了。
    唐那休提前十五分钟接了班。他往往都很准时,偶尔提前,从不迟到。他在自
己的台子前坐好,摆正咖啡杯和报纸,托着下巴,开始思考,不由得想起母亲的话。
母亲的话虽不是圣贤之言,但也叫他无法忘之脑后。他到底在法庭讲没讲许家的坏
话呢?从许先生和许太太在法庭上铁青的面孔冲着自己,连招呼都不打来看,他们
真的很生气。他们是在生谁的气?是不是就是在生自己的气呢?唐那休有些后悔去
法庭作证的决定。为了那一点点可笑的风头得罪了许先生和许太太,那是大大不值
——许先生每年年底给自己的红包都挺丰厚,许太太是惟一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
记得给自己送一件T 恤衫和一张贺卡的人。唐那休本来只是想在法庭上有一说一。
其实,这个“一”也是可说可不说的,早知会惹恼许家,还是不说的好。
    唐那休想想就后悔了。他琢磨这件事怎么可以重新做过,当然,他不可能再去
一次法庭,但总是要补救补救才好。正想着,他忽然看到许先生抱着一个大纸箱子
走进门来。
    许先生经过他的台子时,根本不朝他瞧一眼,径直冲着电梯走去。
    许先生,下午好。唐那休怯生生地向许大同打招呼,唐那休认为,哪怕许先生
真的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必有的礼节还是不能缺少的。可惜,唐那休的声音被电梯
门打开的声音淹没了。电梯很快向上升去,康那休盯着电梯上方的那一排红色指示
灯苦思冥想。
    他希望推测出许先生到底是故做没听见自己的招呼,还是另有所思,心不在焉
呢?
    许大同抱着纸箱站在电梯上。他冥思苦想,发现既成事实的最大恶果,就是使
自己失去了与家人做解释的机会。他希望能够寻找一个缓冲地带,一个让辞工的噩
耗降温的时机。他在路上曾打过简宁的手机。他想,无论如何,给对方一个铺垫要
好些,但简宁的手机是关闭着的。他又想,既然这样,不妨暂时先瞒一瞒,到了晚
上枕边温存后再跟她兜底,随她或怒或闹。但依她本性,终究还是会宽容大度的。
    何况,今天简宁已经被法庭上的事快气疯了,马上给她加码,只怕会情形难料。
至于老父亲那边,有简宁一同做帮手继续瞒下去,大约还能拖一阵子。
    许大同自我安慰着推开家门,听见屋里寂静无声。他有些疑惑地慢慢向客厅走
去,一眼看到许毅祥面色阴郁地坐在沙发上。在离父亲不远处坐着简宁,两颊发红,
眼泡肿肿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
    许大同忐忑地把纸箱放在地上,一边脱外衣,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简宁,
饭好了吧?今儿我可忙坏了,中午饭也没顾上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脊梁,有什么
东西能给我先垫垫饥?
    简宁没有反应,眼睛只是望着地。
    许大同尴尬地笑笑,又转向许毅祥:爸,下午我去看过丹尼斯了。真没想到,
小孩子离开了家,一下就懂事多了。
    在那儿跟老师和小朋友都处得挺好的了。我说要走,他就招手跟我再见……
    许毅祥把手中的烟蒂拧灭在烟灰缸里,嗨地叹了一声。
    许大同现编现吹的谎话气球被父亲这声叹息一下戳破了,他不由得语噎:哎,
你们……他看看简宁,又望望父亲: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毅祥打量着儿子强作欢笑的面孔,儿子眉宇间的憔悴和消瘦的颊腮上的胡子。
在许毅祥的眼中,儿子的脸庞从没有这般苍老,这般叫人心碎过。这就是那个三十
年前走夜路还会吓哭的小孩子;这就是那个二十三年前在全国少年美术大赛中得了
名次,高兴得在爸爸妈妈面前拿大项的小小子;这就是那个十年前交女朋友还要跟
爸爸讨主意的毛头小伙子。如今,他要站出来,用他的身躯为老父亲遮风遗雨了。
    好儿子,难得一片孝心。许毅样的话便咽住,像是喉咙里堵着血。
    许大同一怔,父亲秋叶将尽的凄凉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惭愧。他无法再面对
父亲,只得怀着一丝希望,求救似地转向妻子:简宁?
    简宁仰脸深深出了口长气:爸爸都知道了。
    什么?你说什么都知道了?许大同使劲瞪着简宁,仿佛那样就能使事情改变,
那样就能逼着简宁收回已经说出的话,否认已经发生的事情。
    许毅祥不忍看儿媳再为难,他摆摆手,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大同,对不起。简宁无可奈何地对许大同坦白:我没能遵守诺言。我对爸把什
么都说了。
    许大同瞪着简宁的眼睛里一丝丝的渗出恐惧来:你胡扯。
    他还是不愿意知道自己的梦破了。他还在自欺欺人。可事已既此,必须一痛百
了,让他真正醒过来。简宁硬起心肠:我已经告诉爸爸说,我们吃了官司,我们没
法在法庭上洗请你的名声,丹尼斯被儿童福利局监管,也根本回不了家。
    许大同全身哆咦起来。他觉得冷,觉得从心底里一阵阵打寒战:你……,你个
白痴!
    浑蛋!
    什么,你说什么?简宁被许大同骂得了。许大同的责骂像根火柴忽地点燃了简
宁心头集存的哀怨:我白痴?你才是白痴浑蛋。是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是我硬着
头皮充英雄,充好汉,把个家弄得支离破碎的?
    这是什么?简宁指着地上的纸箱子:这……这也是我的错吧?是我把办公室的
东西都搬回家来了。是我丢了自己的工作,对吧……她将箱子哗地倒提起来,里面
的东西全部翻落在地板上。
    许毅祥拿着自己的外套从卧室里走出来。他一声不响地走过客厅,儿子儿媳的
争吵好像与他无关。他不看他们,默默绕过地上的那摊杂物,走到门厅。他在那儿
穿上外套,扣好扣子,开门走出去。
    许大同强辩着:我又不是小孩儿,用不着你告诉我该做什么。
    你当然不是小孩儿。你做的事都心里有数得很。你是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的超
人嘛。
    你有本事在法庭上攻击控方律师,你有本事辞职。你既然那么能干,干吗让儿
子在儿童福利局里受罪?干吗不想办法把儿子弄回来?简宁越说越气,跺着脚失声
痛哭:还我儿子,你现在就把儿子还给我!
    许大同张口结舌地看着简宁。妻子眼泪四溅的声讨,使他的任何辩解都变得苍
白和荒谬。他看看自己又黑又脏的双手,转身缓步走向卫生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