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失恋，不是最痛的一种，但是它潜伏在情绪里，时时跳出来咬人一口，让我们从此的生命里，都带着这一处青紫色的瘀伤。
 
  苏安安想。
 
  急诊室里，人们的神情里被带着疾病折磨的憔悴，四处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江超在前面忙忙碌碌地挂号，排队。
 
  人在难过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忽如其来不相干的温暖。
 
  苏安安在这个时候，最希望泪腺倒悬。或者，希望地球没有了地心引力--因为这样的话，眼泪就不能流下来啊。
 
  她记得她说过，我如果是一名医生的话，我就要把你的心电图打印出来，我要看看你的心跳频率是不是刚好弥补了我心跳停顿的时候，要不然，我为什么一贴着你的胸口，就觉得窒息？
 
  周南，我上辈子是不是捡了你的钱没有还？所以这一辈子里我需要像佛祖一样，舍身喂鹰。你看，思念啃噬了我，我的肉，我的体重，我的思维，一块块支离破碎地失去了。
 
  冰凉的体温计夹在腋下，头顶上是一只光光的灯泡。
 
  有一些时间，为什么总是好像在前世经历过一样？在这样的灯光下，心就像放在了解剖台上，里面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都能看见，数着里面的纤维元，记忆像入味的中药，一方一剂，在昏黄的人生里明明白白。
 
  她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盏昏黄的灯。
 
  离婚以后，从爸爸家到妈妈家的中间，是外婆的家。外婆一直坐在黑漆漆堂屋的正中间，缠着绷布绣花。苏安安总是带着眼泪跑进这间屋子里，一头撞进漆黑里，外婆坐在马扎上，绷布雪白，上面龙团锦绣，花开万朵，朵朵各异。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外婆能在连物件都看不清的屋子里绣出如此夺目的花朵，那些花朵硕大艳丽，反射出外婆的眉眼，那是一双有着皱纹的眼睛，皱着皱着，就皱出了一方小世界里的繁华。
 
  外婆总是一边绣花一边跟她说，"小囡几岁了？"
 
  苏安安脆生生地说，"十一岁。"
 
  每天外婆都问这个问题。小时候每到数字变化的时候，苏安安就很兴奋，时间终于过去了，我终于又长大了。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外婆每次都要问她这个问题，要整整一年啊，时间才会变化。
 
  灯泡下急诊室里的事物好像都被打上了柔光。
 
  她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片段，是破碎。人生并不连续，时间只是假象。
 
  原来人都生在一个全然孤茫的时间段里，矗立在那儿，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穿梭而过。
 
  苏安安好像在一瞬间，看到了那个一直游走在自己身边的女童。她一直在那儿，细声说着话，像外婆一样，仔细地挑着针口，穿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时光就从这些针眼里看似缓慢地瞬间爬满了整个生命。
 
  看完了病，医生说，气血虚浮，内感外热。苏安安拿了药，和江超并排走出医院的大门外。
 
  周南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倚在住院部三的门廊前，虚弱地看着他们俩慢慢远去的背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了。
 
  看得出来，江超是喜欢安安的，他从来没有见他对一个女人这样过。
 
  而安安，自己大概也是不能带给她幸福的吧。她需要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而自己，总是纠缠在往事中无法跳脱。
 
  在他生病的这两三天里，秦怡和苏安安来回在他发热的脑海中徘徊，他没法说清这种纠结的感情。
 
  几个小时前，江超给周南打电话。
 
  "哪儿呢。"
 
  "地狱呢。"周南沉沉高烧，躺在朝阳医院的病床上。从滨海回来以后，巨大的悲伤突袭了他。
 
  "你之地狱我之天堂啊。"
 
  "我发烧了。"
  江超这才恢复了一丝正形。"我刚找了一女朋友，陪她吃晚饭，完了我我去看你。哪个医院？"
 
  "朝阳医院。不用，你甜蜜着。扰人好事，罪大恶极。"
 
  江超嘿嘿一笑，"还是你了解我，哥们儿，挺着！"
 
  周南勉力一笑，"我孤家寡人，你双宿双飞，哪敢劳动你。"
 
  周南换上了平常的穿着。临走前，他看了一眼体温表，上面指向39°。
 
  本想等这两天他休养好了再去找苏安安，可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他拿出电话，关机。
 
  她和江超会去哪儿呢？他调出江超的电话，想了想，没拨出去。
 
  他合上盖子，打车前往新东方的宿舍楼，打算在门口等她一会儿。
 
  等她说什么呢？周南没有想过，他不敢再想这个问题了，想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自从再见秦怡，一切又不一样了。如果没有秦怡，也许他就可以怀揣着专属于他们的记忆，疼爱苏安安，和她永远好下去，给她小滋小味的小幸福，搂着，抱着，和她谈一场蚂蚁筑巢一样的恋爱，一点一点地堆起生活中的俗世凡情。
 
  这几天不找她，也是因为他需要认真地想一想，这两个女孩，他究竟爱的是哪一个。
 
  苏安安就像每天都要使用的筷子，平日的时候不觉得珍贵，可是一旦缺少，顿觉食不下咽。
 
  而秦怡就像梦中的理想，他曾经一度以为只要她一长大，就会嫁给他，可是此去经年，他们已经距离万水千山。
 
  就像现在，他看到江超和苏安安，顿时妒火中烧，追出来只是凭借本能。
 
  宿舍楼里灯管应该是坏了，黑漆漆的一片。周南几乎是要摸索着才能上楼。
 
  安安在对待自己的日常生活上一向潦草，唯一的用心，不过是对他。
 
  快到了的时候，他听到漆黑中有声响。像是有人。
 
  "谁？"
 
  黑暗中的人也被吓了一跳，"你是谁？"
 
  出完声儿以后，两个人都僵在了黑暗中。
 
  这声音，不用辨识也知道。就算十年以后从收音机中传来，就算是在人潮汹涌中错肩而过的无意听到，他们都能立即分辨出彼此。
  周南手上戴着一块石英表，现在能够听到只有微渺的时间在滴滴答答地往前走。
 
  他拿出手机，借着手机屏幕上的蓝光看清楚了坐在楼梯上的人。
 
  秦怡在手机的莹莹蓝光中，披肩长发，五官轻柔，眼睛里好像是他们过去的时光。
 
  周南无法控制，他叫了声，他颤颤地叫了声"姐姐。"
 
  "姐姐"原本是他俩的情话。他从小就叫她姐姐。到他俩谈恋爱的时候，他也一直没改过口来。
 
  高一那年，他们还未满十六岁。
 
  周南已经是学校里令男孩子闻风丧胆，女生爱慕倾心的帅哥。他穿着仔裤，打架斗殴，在学校里叼着香烟走，这副痞痞的帅气身影，留在滨海中学很多女孩子的印象里。可他独独遇到秦怡，是不一样的。
 
  秦怡穿着CK棉质的蓝布格子裙，坐在教室的窗台边静静读书，是全校男生心里的白雪公主。
 
  周南只有在上下楼遇到她的时候才有瞬间的羞涩，"姐姐。"
 
  他就这么叫她。
 
  她也总是大大方方地，"又逃学了？赶紧回去上课！"
 
  周南目光不敢直视秦怡漂亮的脸蛋，他低低地恩一声，往教室的方向走，等她也回过了头，他才敢看她，秦怡的脖颈上，总是有一抹还没来得及抹开的，白白的爽身粉痕迹。
 
  这让周南想入菲菲，那一抹雪白的爽身粉，成了他少年时代对女人最初的启蒙。
 
  怎么开始的？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和隔壁班的男孩走的很近，周南看在眼里，暗暗不爽，借故找茬，放学了纠结了一帮男孩把那男生围在中间。
 
  男生很倔强。
 
  周南当胸口给他一拳，"道歉。"
 
  男生不识趣，"凭什么，没事惹你。"
 
  周南把他搡倒在地。
 
  这时秦怡闻讯匆匆忙忙赶来，"周南，你干嘛呢！"
 
  周南看见她，第一次不理她，背过身去。
 
  秦怡拉起地上的男生，瞪他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周南在后面终于低低开口，"就凭，他喜欢你。"
 
  秦怡拉着男生的手慢慢松开，转头对他淡淡地笑了，笑容就像五月里的白牡丹，在周南的心里呯地平地惊雷。
  "可是，我又不喜欢他。"秦怡浅浅地说。
 
  说完，拉着男生离开。
 
  下了晚自习，秦怡收拾好书包除了教室门，看到门口抽着烟的少年坐在楼梯上，静静地看着她。
 
  秦怡笑。
 
  走过去，把烟从他嘴里抽出来，顺手扔进垃圾桶里，和他一左一右地，并肩下楼梯。
 
  楼梯很黑，只有高高的窗格里折射出楼外的月光。
 
  秦怡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手指，他侧着的鼻梁。她听到他鼻子里呼出气息，鞋的后跟在楼梯上带着微弱的回声。
 
  他俩在安静的楼梯上假装都没有看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