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第4章


她的小屋里只有一盏15瓦的灯,没有冰箱,没有地暖,没有电视,伦敦电力极贵,能省则省。室内的光线是衰败的灰度。没有一丝水分。秦怡搬了凳子,坐在灯下吃面条,无味无觉,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灯在方桌上剪影出她的发丝,脑袋,和脖子。她穿着很旧的黑色呢子大衣,上面还有辨不明的咖啡渍,香烟不小心烫破的洞,蓝色牛仔裤的边缘已经被磨出了须。脸上没有任何的妆,干燥嘴角有着起皮的碎屑。
  吃完了白水面条,她把自己牢牢裹在毯子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看盗版碟,一张一张地看。潜水钟与蝴蝶,海上钢琴师,岩井俊二,基耶洛夫斯基的红白蓝。看到仓促疼痛的地方,眼泪刷刷地落。这是秦怡在伦敦的第三个冬天。她不理会窗外的苍茫暮霭,静静地在屋子里和自己相依为命。窗外的雪花带着夺人的莹光,干净地,纵身扑到地面上,是一种带着遗憾的残酷美感。
 
  她的屋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指南针,因为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却总想知道中国的位置。找到了中国,再往东,那就是秦怡的家乡,有着浩渺的大海,壮丽的落日。
 
  一周有三天,她到7-11打工,把装满了易拉罐的大纸箱从高高的货架上取下来,把可口可乐和冰咖啡摆在橱窗里,她默念着顺序:辣白菜鸡肉寿司,金枪鱼寿司,腊牛肉饭团,然后小心翼翼地套上手套,给它们喷上条形码日期。店里有两个同样是中国来的打工留学生。其中一个叫小饭。
 
  在国外的留学生必须找一个人,无论爱不爱,喜欢不喜欢,但是总是需要一个人一起来抵抗窗外的寒冬和内心的压抑。没有人能够独自在一个每天都是灰色大雾的城市里遭受鬼佬们的白眼。两个人的被窝暖和,两个人能在一起讲笑话,能用在唐人街买六必居的黄酱回家做炸酱面,否则一个人吃不了浪费。两个人可以住在一起一年省下上千英镑,两个人能代班打工。
 
  就算只是冲着不能浪费两英镑的葱,中国留学生在伦敦也总是成双入对。
 
  留学生小饭明显对秦怡有意思,他在秦怡要爬上高高的货架的时候说,我来我来。他省下饭钱给秦怡买烟,他知道秦怡不吃饭也要抽烟和喝咖啡。他帮着秦怡给寿司和饭团排队。终于有一天,他说,"秦怡,做我女朋友吧,搬到我哪儿去住,咱们省了一份房租。"
 
  秦怡在心里微微笑了一下,能接受一个一年只有两件衣服换的女子,也是需要足够大的忍耐和勇气的。秦怡没有钱买衣服,她打工挣来的所有钱都用来吃饭,租房,交学费--她在著名的伯恩茅斯学管理,喝咖啡和抽烟。入不敷出,潦倒至极。
  小饭不说爱,要是说爱倒是虚伪了。
 
  秦怡不说话,摇了摇头。
 
  小饭急了,"秦怡,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要这么苦着自己。两个人有什么不好吗?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睡觉。"
 
  秦怡轻轻地笑了,没人注意她的微笑像樱花一样苍白,淡漠而美丽。
 
  "我原本就不是一个被命运娇惯的人。"秦怡说。
 
  秦怡没说的是,爱情对于她,并不是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睡觉那么简单。
 
  拒绝了小饭之后,他再也没有帮自己抬过饮料,上过货架,甚至有一次秦怡从货架上摔下来,惨叫出声,脚被划出一个大口子,小饭就站在远处看,连扶一下的交情都不再有。伦敦太冷,一个人的热量有限,没有人再愿意分一点儿额外的温暖给不相干的人。
 
  伦敦拔牙很贵,拔一颗牙,要一个月的打工钱。秦怡在来伦敦的第二年长了智齿,可是一直没去拔。她忍着疼,在嘴巴里塞花椒,敷冰块,打碎一支杜冷丁针水含着,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终于没法再拖了。她蜷缩在医院掉了漆的绿色长条椅上,医生带着白纱口罩,来往的各国妇女神色黯淡。
 
  秦怡在等待排号的时候望向窗外。小窗外只有空荡荡的一条枯枝和伦敦永无晴日的灰色天空。
 
  秦怡在这一瞬间崩溃,失声痛哭,这一千多个日夜永远的白水煮面条,15瓦的灯,经自己手的几万罐饮料和饭团,货架,黑呢子大衣。她使劲哭泣,大声地,听到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冲出来,像一条愤怒呜咽的火龙,三年来隐忍的所有情绪都爆发出来,直到护士请他离开,说,对不起,小姐你失态了。
 
  伦敦,一直都是一个有教养的城市,容不得一个颓然潦倒的中国女孩当众哭泣。
 
  秦怡在离开医院出门的时候,没有忘记要回10USD的挂号费。
 
  这个时候的秦怡,和走在伦敦穷人区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只是一个落魄的中国女孩。没有人注意她散乱不经打理的头发下精致的五官和裹在肮脏呢子大衣里窈窕高挑的身段。
 
  更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女孩曾经是众人捧在手中的雪水,娇艳如花的省委副书记家的大小姐。
  第一章
 
  年少时人们总是非得激昂万丈地把自己的身心一次次地掏空,总觉得要不是这么抽干自己的五脏六腑,就对不起爱情这两个字。
 
  苏安安其实有很多独自的习惯。从自己身上她明白了永远不要从外在去揣测一个人,人们的心智在面对内心的时候总是出奇地泱泱自得并且愚不可及。
 
  比如她习惯性地在半夜起床,凌晨3点或者4点。那个时候的大学校园空无一人,夏天的时候夜风冰凉彻骨髓,而冬天的时候路灯在光秃秃的树枝丫上投射惨淡白光,寂寥而空静。苏安安像夜游神一样游走在黑暗中,她站在路灯底下,灯上聚集着飞蛾和细小的蚊虫在飞旋,安安闭上眼睛,抬头盯着灯,看到刺眼的光点周围舞动着纷乱黑色的蚊虫,他们都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撞向光明,安安在那一瞬间觉得时间回旋,洪荒凝结。
 
  她的睡眠出奇地不好,从未做过任何一个梦,追杀的,逃生的,温馨的,遗憾的,一个也没有,却在睡眠中常常看到一线光,是持续的白光,有时候这线光甚至会把她给照醒,醒来之后她竟然发现光还没有消失,它投射到对面的墙上,像手电筒发出的光。过了一会儿,这光才慢慢地隐褪,消失。
 
  她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个幻觉。一个连环套的海市蜃楼。
 
  她从来不会和周南说这些事儿,周南一定会说,安安,你别做梦了,你疯了啊。周南还会说,安安,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特点,臆想症患者。
 
  她觉得周南是一扇挂了锁的大铁门,就像她在平遥古城里看到的那种大院的门,她使劲捶打,开凿,用爱心感化,用情感温暖,也许总有一天这门会打开,里面风光无限景色旖旎。
 
  她想起他第一次在大学里看到这个男孩儿,他穿着一件短款的黑色毛衫,牛仔裤,站在一堆乳臭未干的毛躁男孩中玉树临风,秋风在他的身后刮起,在她的幻觉中他就像一座城堡,黑色隐忍的城堡,她一直在等着城门洞开,良人快归。
  周南和安安一块约在食堂吃饭,安安提前把饭买好了,耐心地把自己盘子里的肉换成周南盘子里的菜,再把他盘子里青椒炒肉中的青椒一块一块挑出来。周南是食肉动物,一口菜也不吃。就像他也从不喝水,只喝可口可乐。
 
  变天了,苏安安感冒了,鼻音浓重,右手总是拿着一卷卫生纸,随时准备揩鼻涕。
 
  周南翩翩来迟,"安安,今天下午你陪我妈妈去逛商场好不好?"他好像完全没看到苏安安鼻尖红红,裹在毛衣里发抖的身体。
 
  苏安安点点头,"你妈来北京办事儿?"
 
  "恩。你就带她去商场,帮她提提东西,给她参考参考,别惹她生气。"
 
  安安紧张,"你妈脾气不好?她喜欢什么呀平时?我会不会说错话?我要穿什么衣服?"她的睫毛很长,像小扇子一样,低头的时候一排齐刷刷的阴影。
 
  周南拍拍她的头。"不会的。随便穿。记住啊,提东西。我妈腰总是疼,别让他累着。"
 
  苏安安乖巧地说,"好。"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大四了,鲜少有课。吃完饭,苏安安用热得快烧了一壶水,把它倒在塑料盆里洗头发。天冷,水很快就凉了,苏安安"阿嚏""阿嚏"喷嚏打个不停,同宿舍的林莉狐疑地看着她,"安安,你疯了吧?你干嘛这个时候洗头发?干嘛不多等几个小时?七点就来热水了。"另外一个女孩凑过来说,"要见人呗。"安安打了个喷嚏,湿漉漉地长发活像女巫。"去你的。"林莉掐了她一把,"哎哟,安安没看出来呀,你还红杏出墙?肯定不是去见周南,你和周南都老夫老妻了,犯不着这么拾掇。"林莉围着她转圈儿,伸出食指点着,"有问题呀有问题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苏安安直接拧开水龙头冲头发。"切,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苏安安被凉水一激灵,又是一阵狂打喷嚏。众女孩啧啧,"决心够大,诱惑够大。"一女孩猛然拍了一下巴掌,"哦,知道了知道了。该不会是--"众女孩幡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说嘛,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啊。苏安安发喜糖!喜糖喜糖!"
  安安揉着头发,"别吵别吵,什么见家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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