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

第170章


  她默然,点了点头。
  我无声叹息,吹熄烛火,令外间婢女好生侍候,缓步出门。
  不远处一方回廊上,几个人都在那里等着我,我走过去坐下,道:“怎样?”
  近邪猛灌了一口酒,不答。
  弃善瞪他一眼,“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暗卫,她是回家了,但被赶出来了。”
  从弃善口中,我才知道今日方崎回家,家中大门紧闭,守门人不敢放她这个已被驱逐的弃女进门,方崎无奈之下塞银子依然无果,近邪当时赶至,一怒之下便要拉她走,方崎却不肯走,她于家门前再三徘徊不去,终于有个看着他长大的守门老仆不忍,悄悄从角门放她进去,谁知道进门后,却发现家中乱成一团,她父亲孝服麻衣,跪坐当庭,痛哭嚎啕,一家子都神色仓皇默默流泪,方崎进来,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她父亲一眼看见,竟霍地站起,戟指怒骂:“你这个有辱家风的不孝女,莫污了我这哭灵尽哀之地!”狠狠一个耳光甩过来,连跟进来的近邪都因事出意外而呆住,方父犹自不罢休,转手夺过身边一仆人端给他净手用的清水,呼喇一下全数泼到方崎身上。
  道:“昔日逐尔之言,如覆此盆之水!覆水难收,方氏族门,亦永无再纳尔之日!”
  此言决绝,方崎当场怔住不知应对,其余人想劝亦不敢,空留她一身湿淋淋立于当庭,神色惨然无可形容,最终近邪看不过去,硬将她拖了回来。
  听完始末,众皆默然,此乃方氏家事,外人难以插足,多事可能反致误会,弃善面有怒色,冷哼道:“这样的老子,哼!”突想起什么,问,“她爹什么名字?我去教训一顿。”
  我淡淡道:“你不必去了,对那人,教训是没用的。”
  沉思有顷,我苦笑对沐昕道:“今日回来时,我和你说,饭后还有些事须得去做,如今看来,已经不必了。”
  沐昕扬眉静静看我。
  我黯然道:“外公临别时对我说,事有可为不可为,如今看来,当真是事不可为了。”
  正说着,却见一人游魂似晃晃悠悠而来,仔细一看,正是方崎。
  隐约星光下,她面色苍白,对其他人视而不见,直直冲我走了过来,也不说话,扑通一声跪在我脚下。
  我一惊之下急忙飘身一让,伸手将她扶起,微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仰首看我,目光里星火闪烁,湿润而明亮,有种了悟后的通透,一字字声音坚定,“郡主,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我父亲。”
  我手顿了顿,慢慢道:“救---你父亲?”
  她清晰的道:“是。”
  微微苦笑起来,我心中黯然,方崎,方崎,人生难得不糊涂,你何必清醒如此?
  她盯着我,缓缓道:“刚才,我睡不着,便坐在床上想了很多,然后我明白了,我爹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降服新朝的,他闭门哭灵,孝衣丧服,不仅是为先帝戴孝,也是自己已,心存死志。”
  她苦笑,神色凄切无奈,“他不会折节,亦不会躲避,因为他是方孝孺。”
  我不答,只抬目,迎上她目光,两人目光在夜色中一碰,仿佛激出火花,明锐闪亮,掠裂夜空。
  是的,她终于明白,而我早已明白。
  虽没调查过方崎身世,可这许久相处中,我早已隐约知道她定出身不凡,那般明慧女子,当真非普通人家可教养而出,而名重当朝的方姓诗书之家,不过方孝孺一人而已。
  是以先前于华盖殿,我对父亲慎重请托,求他留得方孝孺性命。
  只是虽得父亲应诺,我依旧不敢信任于他,回府后欲待和沐昕等人商量的,便是如何提前救走方孝孺,使他避免当庭和父亲冲撞,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局。
  谁知方崎在方家的这一番经历,使我明白,方孝孺其硬其直,定然超出我的预料,他绝不会听从我等劝谏之言举家躲避,这个忠于前朝风骨狷介的腐儒,这个于当日京城危急之时,力劝建文死守,并直言京城若失守,帝当为社稷而死的刚硬之人,听闻建文之死,定生殉君之念。
  对于一个早已心存死志的人,要如何挽回他决裂蹈死的决心?
  对于一个视逃避求生为无伦之耻的人,要如何劝说他举家避祸?
  我若用强,只怕他会......自尽以全志节吧?
  我的目光,无奈的与方崎悲凉的眼神相对,僵持良久,最终默然长叹。
  方崎一闭目,热泪滚滚。
  我转身,望着天际明月,明月,明月,长恨清光如雪,曾照人间离别!
  良久,轻轻道:“无论如何,试试也罢......”
  
  
[正文:第一百六十五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二)]
  然而我终究没有猜错。
  方老夫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固执。
  因为时当变乱,在京城,沐家身份敏感,所以我力劝了沐昕不要和我同行,自和弃善近邪去方府。
  当我们惫夜赶至方府时,方府依旧正门紧闭,守门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我们进去。
  弃善怒道:“爷爷好生和你说话,你摆的什么架子?当爷爷进不了你这小小府邸?”说罢便要踢飞正门。
  我伸手一拦,上前一步,提气喝道:“先生!我等奉燕王命,前来敦请先生前去商议要事,先生既然惧我燕军天威,闭门龟缩不出,我等也不相强,谨代燕王致上问候之意,并回禀我主,先生默然以对,便是私心愿降了!”
  说罢转身作势便走,自然,步伐很慢。
  果然,隐约听得院内步声杂沓,有人快速跑来的声音,接着哐当一响,正门被重重打开,一个清瘦长脸,山眉细目男子气喘吁吁立于门口。
  我缓缓回身,见他立在那里,兀自气得浑身发抖,微微一笑,举步上前,轻轻将他一拨,他便被我拨到一边,我看也不看他,昂然直入。
  耳听得重重跺脚声音,他跟上来,怒声道:“你是什么人!燕贼部下么?带我去见他!”
  我心中一动,回身道:“先生愿随我去见燕王?”
  他傲然道:“有何不敢?”
  我颔首:“正学先生果然好胆气,既然如此,便请吧。”
  使个眼色,示意弃善近邪,先把夫子骗走,然后暗卫出动,务必尽快转走他的家人。
  方孝孺孝服不除,径自跟我行出门外,早有潜行跟随的暗卫,机灵的备了轿子赶着抬来,他正要上轿,忽停住脚步,皱眉转头。
  我平静的看着他:“先生何故犹疑?”
  “你到底何人?”方孝孺已平静下来,“是否真是燕贼所遣?你以激将之计,激我随你前行,你口口声声燕贼部下,语气里却对燕贼并无维护尊敬之意,何况朱棣真要找我,也不会就令你一女子前来......你到底是谁?”
  果真是方崎的父亲啊......果真是号称孤凤的一代文章奇才啊,激愤之下犹能思考,我好整以暇,微微一笑。
  “先生诚不负盛名也......不过先生依旧小觑我了,一介女子又如何?一介女子,亦可抵千万军马。”
  言笑晏晏间,我温柔轻抚门侧石狮,袖尾过处,石粉簌簌而落,瞬间石狮头部平整如削。
  “至于所谓维护尊敬......”我一哂,“我非寻常身份,自无需凛惕恭敬。”
  整衣微施一礼:“燕王女朱怀素,代我父敦请先生大驾,得见先生尊范,幸何如之!”
  他微微一震,目光在石狮上飞快掠过,又深深注目我,半晌,冷笑道:“原来是你!”
  我在心中暗骂方崎,你这个孤高耿介偏又不笨的爹,可真是难缠,为了将他骗走,我连身份都露了,天知道他方先生有多想咬我这个篡逆贼子之女一口。
  腹诽归腹诽,面上依然平静澹然,也微带冷意笑道:“先生惧了?”
  “不用你激将!”他拂袖,“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叔夺侄位的无耻之尤,是怎生猥琐模样!”说着也不理我,自钻进轿中。
  我暗中舒一口长气,正要示意起轿,忽听前方巷口出人喊马嘶,火光跃动,隐约听得蹄声无数,似有大队人马过来。
  心知不好,急急手一挥,暗卫训练有素,无声将轿子抬起,转个方向便走。
  却已迟了。
  火把映亮了半个巷子,一骑泼喇喇如御风般当先飞驰而来,马上人衣甲鲜明,神色冷峻,长声高呼:“给我围住!”
  步声杂沓,一队步兵飞速赶至,齐刷刷就地一跪,架弩,张弦,森冷的箭尖如幽瞳,瞄准了整个方府。
  也瞄准了我们这一行。
  我什么也不管,飞步到轿前,正要伸指去点方孝孺穴道,却见轿帘霍地一掀,方孝孺端坐轿中,目光如剑,冷冷瞪视我。
  那目光如斯森冷,竟令我一时怔住,手指一缓。
  那当先将领已冲了上来。
  他飞快盯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轿子,长枪一提,刷的对我一指:“你等何人?为何在这逆贼府前逗留?这轿中又是何人?给我出来!”
  我在心中无声长叹。
  外公真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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