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凝云

62 廿九 此曲有意无人传


皇后正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而已习惯与龙胤形影不离的珍儿,此番也跟来了毓琛宫,见他冲动,忙按下了剑,珠瞳也生生印了恐惧。纤手犹豫地扣上他的臂,珍儿强定着心神道:“表哥……你……要相信她……再等等……等等……”
    正在此时,产房中终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产婆惊喜地叫着:“生了!生了!啊呀……是个小皇子呢!”
    这清亮的哭声,一个小生命的呱呱落地,终于了结了这一场折磨。
    此刻,正是辰时。
    流言或许是无稽的,然而其力量是无穷的。然达琳坚持了自己,也付出了代价。恼怒的林若熙果将她听到的话添油加醋散播在了朝廷和后宫的空气里。一时间,前朝的保守派们对于与瀛部邦交的怀疑死灰复燃,龙胤阵营中对李拓忠心的怀疑亦死灰复燃。
    一桩婚事,本就因还夹着平江王和秀殷公主而显得复杂,如今,是愈发棘手了。
    且不说□□内部的纷争,就连然达琳的娘家瀛部也出了不和谐的声音。瀛人自视为与□□平等邦交,并无隶属之法。而公主下嫁朝臣,便是示弱一般的失了骨气。重压之下,瀛王已有了悔意。
    然达琳孤立无援。凭她一人,再如何强势,也不能面对如此多的反对。想来想去,她只有找凝云帮助。
    “琳琳,我相信你。但目前局势真的对你不利。”凝云面有难色。相较然达琳,她更担心腹背受敌的龙胤,这让她颇有负罪感。
    “帮我。”然达琳坚定地求道,“只有姐姐可以帮我了。”
    然达琳走后,她前后沉思了一番,料准了说辞,见已近黄昏,便吩咐秋涵去请龙胤来。秋涵领了命,却不马上去,颇晃了几晃,张罗张罗晚膳,又吩咐着桃蕊桃蕾一同将凝云要服的药熬好,亲自送上。该做的都做了,她转了几个圈,见实在没其他事可忙,干脆坐下绣起了针线。
    凝云初时也是觉奇怪,如此几番,便恼了。“不是叫你去请皇上么?那针线叫桃蕊做便是,已拖了两个时辰了……”
    秋涵平素的柔目闪出几分精怪,笑回道:“主子急的是什么?秋涵瞧着还早呢……”
    凝云气极,猛地站起,却被桃蕊扶住了。回头看去,那丫头竟也是嘻嘻地笑着。“主子莫急,秋涵姑姑早就着奴婢去问过了,今夜皇上还未翻牌子,大概是想在锦阳殿独寝了。我们稍等会儿才去,或许皇上瞧着天晚,就能宿在毓琛宫了……”
    啪的一声,秋涵惊的跳了起来,膝上正打着的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她定睛看着桃蕊捂颊,睫毛一闪,眼泪便断珠似的滚落,呜咽着跪下。
    凝云双肩抖着,纤指紧攥,一双清眸已是怒极的惊涛骇浪。
    瞧桃蕊呜咽着跪下,秋涵又是痛又是悔,忙也跪下。
    凝云怒道:“真的是无法无天了!我倒没想到,你们还能这样的阳奉阴违!”她抬眼看看毓琛宫屋檐上雪水结成的冰棱,生生地冻着自己的心。桃蕊哪里有错?错的是她,时时忘了自己的身份,时时以为自己仍是苏州时他的唯一,时时在他的冷落中欺骗着自己。
    回到宫中,她仍是百计争宠的一个寻常妃子啊。
    秋涵抹抹眼,垂首站了起来,声音中还带了浓浓的鼻音。“主子息怒,奴婢这就去请皇上来。”
    待她的纤柔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凝云才觉出,自己也落泪了。她轻轻弯腰,扶起桃蕊,帮她擦干了眼泪,柔声道:“是我不好。疼么?”
    桃蕊杏眸仍是含波,听凝云安慰,破涕挤上一抹笑容,道:“不……是奴婢不好……忘了主子的心也是不好受的。主子若还有气,就对着奴婢发吧。等会儿皇上来了,要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扶凝云重又坐下,铺上软垫,又替她盖好了膝上的锦衾,半晌才默默退下。凝云以手托腮,心道,卧听南宫滴漏长,亦是说的等待吧。说不定,真的有一天,她也要成为那白头宫人了。
    眼睑抬不住众多的倦思,只觉庭院中一棵挂雪的梧桐渐渐模糊了,她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再次睁眼时,龙胤已来了,烛火旁那张俊逸的面容离得如此近,一忽仿佛昨日重现。不知他就这样静静地瞧了她多久。
    她一惊,吃力地想站起来行礼。龙胤忙按住了她,连声说不必了不必了。然她仍是微微低了秀颔,算作是礼,另一方面,也不想直视他的眼睛。她生怕,如今他的眼中已有了陌生甚至厌烦。她不愿去想自己因怀孕已臃肿的身材和浮肿的脸看上去有多么丑陋。
    他的珍儿一定比她美百倍千倍,如今她更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出现了。
    龙胤有些惊讶于自己的眼睛。怀孕中的凝云虽然失去了窈窕的身材和玲珑的姿容,却添了一份温柔静默的风流举止,动人之韵不输平日。自珍儿回来之后对她的冷落,已让他歉疚的无以言表;而她依旧让他惊心的美丽和他对这美丽的欲求,又让他对珍儿歉疚。
    见她紧闭了眸,沉沉的睡着,他便坐在她身边,只这么瞧着,苦笑浮起他嘴角。如果离开你……是保护你的代价……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烛火飘摇,东墙影迷乱,光愈加昏暗,只添了他心中的冲动。纷争抛诸脑后,探下身去,正要一亲芳泽,她却醒了。
    不久前的温柔已尽溶了,随严冬的深入冻成了她丽眸中的客套与疏远。
    冰面未曾解,他倒愿她如往常似的冷语讽刺,也好过如今的隔膜。
    凝云仍垂着首,秀睫盖去了无数愁思。今夜请他来是为了然达琳,她并没忘,略一斟酌,她缓缓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今日请皇上来是受了弼宸公主所托。”
    龙胤闻言,白天早朝时与保守派的对峙再次映入眼帘,满心的不痛快。
    “琳琳她只是对李将军倾情,并无二心。只要皇上相信她,流言并非无破解之法。”
    龙胤抽身站起,踱了几步。
    “朕何尝不相信她?本是件简单的事,生生地被这流言搞的这般复杂,朝廷不太平,瀛部也反了脸。这样下去,事态怕会脱离朕的控制。”
    “其实……还是可以简单的。”凝云蹙眉深思。“目前的局面是,朝廷怀疑瀛部有异心,怀疑李拓有异心;瀛部嫌公主与下臣通婚蚀了他们的面子。”
    仿佛回到了往日,龙胤知道凝云总会给他明智的建议,于是他听下去。
    “臣妾早前得知,北疆有战事,皇上早有意让李拓挥兵北上,因此才借瀛部进京之机,将他调回京都。”
    龙胤点点头,没有插话。他要等她说完,再决定是否惊讶两人的想法如此相似。凝云接着道:“皇上催他快些启程便可。”她在心里默念,琳琳,原谅我,但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何来此举?”
    “一来,李将军在北疆为国尽忠,战事胜利,说他有异心的人自会乖乖闭嘴;二来,他征战在外,与琳琳相处日子短,与瀛部接触少,也是个掩人耳目的好方法。”
    “那么,瀛部人的不满怎么办?”
    “恕臣妾直言,”凝云深思熟虑后道,“上自瀛王,下到瀛臣,之所以认为李拓配琳琳不上,大约只因为他少了些皇室姻亲的纽带。皇上说过,李拓是个立战功的人。臣妾相信皇上的眼光,待他在北疆立了功回来,封王进爵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时,瀛部人也不会不满了。”
    龙胤又是一阵惊心。难道她能看到他的心里去吗?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方才在锦阳殿,他已拟好了“北疆加紧,着将军李拓速往”的圣旨。
    凝云见他不发一言,不知是吉是凶。
    龙胤舒心一笑,俊目含情。“云儿,你果然是朕的解语花。”一句话间竟流转着久别了的柔意。
    凝云呆了半晌。她不敢再给自己任何希望。
    “臣妾不敢。天不早了,请皇上去歇息吧。”
    这“歇息”,显然不是在毓琛宫。
    次日晨,毓琛宫。
    凝云找来了然达琳,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她与李拓的婚事已可定下来了。然达琳的狂喜让她有些愧疚,不敢说出下面的话。然而,她不得不说。
    “什么!”然达琳高高飘起的心忽然狠狠地摔了下来。“他要去北疆参战!”
    “琳琳,你听我解释……”凝云抱歉地去拉然达琳的手,她却甩开了。
    “□□北疆的战事我也了解一些,沙俄对□□疆土觊觎已久,如今寻衅滋事,就是要南扩。那里的战场如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琳琳……”
    “皇兄怎能派他去那个地方?”
    “李拓不会有事的。他不但会保住自己,还会夺取战功,”凝云不知自己是相信李拓还是相信龙胤,“这样,你们的婚事就不会有人反对了。”
    “我不在乎他有没有战功,我只要他这个人!如果要以他去那个人间地狱为代价,我宁愿不与他成亲!”然达琳叫道,“皇兄已下圣旨了吗?”
    “大概已下了,你……”凝云头晕目眩了,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好心帮了倒忙。然达琳很快跑了出去,消失在夜幕中。
    过了两个时辰,然达琳回来了,神情萧散,两眼红肿。凝云忙将她迎进来,按在椅子里,急切地问道:“如何了?”
    “婚事没有了,皇兄答应撤销那道圣旨。”说完这两句话后,她用手捂住脸,再抑制不住隐忍已久的清波。
    凝云轻拍她双肩,心下叹息,暗暗骂龙胤使这种虚招,害了琳琳。她断定,他撤销的不过是着李拓“速”往北疆的圣旨,即是说,不要他眼下便去了,再推个半月,终究还是要去的。军国大事,岂容儿女情长耽误?
    如今倒是两全其美,然达琳自请不嫁,无论是朝中还是瀛部都无话可说。北调李拓,也有了搪塞保守派的绝佳借口。
    只苦了然达琳。
    凝云不得不承认,她低估了然达琳对李拓的心,算是彻彻底底帮了一次倒忙。熬过悲伤的然达琳并不怪她,仍同往常一样对她信任有加,更使她愧疚。
    “如果姐姐没去说,亲也本是成不了的,姐姐好心帮忙,我怎能怪罪呢?”她诚恳地道,“要怪只能怪林若熙那个无耻小人,一切因她而起。”
    提到林若熙,凝云又是一阵蹙眉。若熙告密时倒不见得预见到如今的后果,只是一时的恶性起罢了。后宫嫔妃争宠斗艳,勾心斗角一类,也算是物竞天择,本无可厚非。然林若熙此举,已牵涉到了国家大事,使得□□不睦不说,竟也惹得前朝不宁。
    万不能再容她如此了,凝云颦眉轻念。
    不管怎么说,然达琳和李拓的婚事彻底告吹,似乎顺理成章的,秀殷得到了李拓。
    她觉得秀殷终究还是孩子,并不懂得成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同带着邪恶的微笑打翻别人塑的沙堡,于她自己并无什么好处可得到,只是单纯地想赢罢了。
    延僖宫。
    秀殷撅了樱唇,手托粉腮,一双圆杏眼心虚似的瞟着延僖宫中的杏林春燕图,耳边是溥畅义正严词的数落。
    “你真的想好了吗?成亲可是大事。我娘总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哪有这样赌气便把自己嫁掉的?再好好想想吧。”
    秀殷双手抱胸。“人家想好了。”她气呼呼地答道。“成亲哪里是什么难事?我还不信我应付不了那个武夫了。”
    溥畅听着这孩子话,哭笑不得道:“成亲是要男女双方两情相悦,互相扶持着过一生的。哪有谁应付谁的呢?你如此硬生生地嫁自己过去,李将军本就不会高兴,还这个趾高气扬的样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溥畅!”秀殷叫道,“你与他们一样,不相信我会做个好妻子吗?”
    溥畅愣了。“这……”
    秀殷握紧拳头道。“我知道然达琳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但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既然决定要成亲,我不会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会做个好妻子的,给你们看,”她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昂起了头,“也给他看。”
    溥畅凝视秀殷许久,惊异地在她晶眸中发现了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决绝,或许……晶玉阁那次冲突中,透过秀殷的不依不饶,竟有一丝情愫,她未曾察觉?善解人意如溥畅,至此似乎明白了那次事件后,她为何要铁了心要皇上替她寻仇了。
    溥畅掩口一笑,只觉寒冬中终有一丝春意盎然——并非寻仇,亦是寻情吧。
    秀殷见她笑的古怪,绯红了小脸,心知肚明似的倔强甩头,跳将着出了延僖宫。
    李拓本就对婚事无所谓,既然秀殷要嫁,他并无二话。二人的婚事马上提上了日程。
    朋月宫。
    佳妃华裙曳地,迈着凌波莲步在内殿踱着。这是珍儿复位贵妃后她的第一次来访,亦是头回从内部观这朋月宫,又是几分赞叹。
    随风叮咚的水晶帘与摆在显位的西洋钟,看上去似有年头了,自然是几年前的恩赐;而如今凤台上的千足镶金嵌翡翠摆件,竟是景澜宫中也无的珍品。
    朋月宫中再不是洁白一片,如今西洋味道浓了些,金胎掐丝珐琅开光式画“仕女花鸟”图多穆壶,显是瀛部的一批贡品中得来的。
    紫禁城中的建筑,圣泽宫自是王者之风,置怡阁亦大气壮美;若观□□中各宫殿,璧极宫安泰,景澜宫华贵,毓琛宫柔俭,余下的便只有朋月宫和信宜馆可值一提,皆因带了几分西洋气。
    打量许久,珍儿终于露面了。渺渺而来,穿越着朋月宫中仍悬挂的素白绫帘,珍儿身着素织水红双丝诮诃子,雪纺的鸳鸯合欢,精致淡雅。
    “臣妾见过贵妃。”佳妃款款施礼,眉目中却无发自内心的尊重。
    “多日不见,贵妃娘娘较前些日子更美了。”她笑道,似乎声声提醒着珍儿,她曾多么憔悴,多么绝望。
    珍儿颦眉,回想她刚刚找回记忆,却发现龙胤已变心的痛苦日子,她不寒而栗。
    “皇上对娘娘情深义重,四年过后仍无丝毫变化,真真叫人感动呢。”佳妃特意咬紧了“丝毫”二字。
    “怎么可能?”珍儿道,声音中透着苦涩。她对他的情是真的丝毫未变,而他呢,她不想自欺欺人。
    佳妃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珍儿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最大的情敌路凝云;她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路凝云出逃,龙胤撇下一切去寻她;最最让她心寒的是,这个路凝云,怀上了龙胤的孩子。
    “他不像从前那般爱我了。”珍儿低头道,“爱一个人,如果不是全心全意,就是不爱。”
    佳妃见她消沉,心里不以为然。“你预备轻言放弃么?”
    “我没有放弃,以后也不会放弃。我爱他,路凝云也爱他,即使没有先来后到之说,至少我可以坚信,我不会比她少爱他。”珍儿握紧拳头。
    “然而你就是争不过她。”佳妃冷笑道。
    “为什么?”
    “弼宸公主和李拓将军的婚事前些日子闹的沸沸扬扬,还不是靠了路妃一条锦囊妙计,适才收场?想她占了四年专宠,难道真是独独以色事君?敏识聆听,探微镜理,皇上身边,根本是离不开她的。”
    这番赞凝云的话竟从佳妃口中说出,比方才对珍儿施的那个礼要诚挚的多,连她自己都觉诧异。
    见珍儿有些触动,她趁热打铁。“不仅因为你是他的初恋,而她是他的贤内助;你有太皇太后的帮助,而她有丞相做靠山;你有真心,而她有机心,最关键的,还因为她有一个孩子,多半是个男孩儿。”
    这话一针见血,珍儿登时蔫了。
    “待那孩子出生,若是个男孩儿,别说贵妃,连你那皇后姐姐的凤座,怕都不保了。到时,他会选谁,我瞧是明摆着的,你还看不清么?”
    一番话说的珍儿心灰意冷。“那我该怎么办?”
    “趁皇上对你仍有意,把他抓的死死的,不要留一点机会给路凝云,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枯死在毓琛宫里。”
    珍儿瞪大眼睛瞧着佳妃,她恶毒的语气的确让她不寒而栗。“不,不可以。”她摇头道,“纤玉……我答应了表哥……我答应了他——我要替他保护她,答应他的话,我不会违背。况且……她并没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与我爱的是同一人罢了。”
    佳妃丽眸频闪,秀眉微挑,给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珍儿,你未免太天真了。你当她一副禀性衿庄模样儿,就是个好人么?”
    “她不曾害过人。”珍儿凭她还是欧阳流莺时的一丝记忆勉强辩道。
    佳妃长叹一口气。“是时候告诉你实情了。”
    “什么实情?”
    “傻丫头!”她恶狠狠地叫道,“四年前你与皇上爱的好好的,怎生没的就生了场大病?你就从来不怀疑其蹊跷?”
    珍儿一惊。“这……四年前路妃尚未进宫,这与她何干?”
    佳妃冷笑道:“路妃确未进宫,路丞相可已辅佐了一辈子先帝,势力广布,惟少后宫。他女儿豆蔻年华,如花似玉,又是在籍秀女,正是可以献入宫中的皮肉,怎奈皇帝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欣妃呢?”
    珍儿一惊,颤颤后退几步,张着口,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可能。”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天性中的纯洁善良让她为自己的情敌找着理由。“我身边的人都是珠儿姐姐亲派的,不可能安□□了他们的人,又如何可以影响到我?”
    佳妃的故事早已做圆,亦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冷笑道:“想一想,当初你与后宫中何人往来最近?”
    珍儿蹙眉沉思,脑子里立刻有了个人。
    “皇上为我建朋月宫,地处安静之处,近旁的就只有瑞安宫,因此我与颐安夫人走的近些。”星眸飘漪,温滟袭来,她似在回忆彼时的安妃,淡雅脱俗,不理尘世,对她亦是时时存了柔婉关怀的……半晌,她骇地捂住了嘴。“不,她不会做这种事。”
    佳妃以深邃的眼神微微打量着珍儿,知道她已动摇了。
    眼下这个局,不利用珍儿是不行的。太皇太后不便直接参与,皇后又是个不能指望的,于是便只有她,可成为这穿针引线的人。眼下珍儿对路凝云并无许多恨意,更兼存着对龙胤“替你保护她”的承诺,因此不会如此快便入套。
    佳妃轻咬绛唇,赏着朋月宫西窗外影影绰绰的临湖楼阁,日渐落了,仍打不开湖面氤氲的雾气。怪是怪,长宁宫的湖面已是冰封,朋月宫这里,却还存着暖气蒸泽,纵是苟延残喘,亦胜过她的清冷了。
    对珍儿来说,那个皇帝表哥,是她的至爱,她给了他承诺。
    而太皇太后和皇后,是她的至亲,她给了她们信任。
    路凝云,是她的敌人,两人之间有着一根看不见的引火索,虽然现在还和和睦睦,但终有一天,龙胤会做出选择。到那时,同是至情的女子,欣贵妃和路妃,便只会留一个。
    如今我们且打这个赌,至爱和至亲,你会选择哪一方呢?
    佳妃轻笑了,故事是真是假又有何意义?珍儿心中对路凝云不可能没有这除之而后快的心,她不过是铺座台阶,叫她走下来罢了。
    而颐安夫人的投诚,可算是老天送来的一份惊喜。
    寒冬已浓,六宫的多事之秋却才刚刚开始。
    将军府。
    李拓正练箭,秀殷气呼呼地跑来了。成亲以来,这少年将军的大男子主义显然超乎了秀殷的意料,身为驸马,一点也不因她的公主身份而另眼相待,颐指气使地倒像是她高攀了他。
    成亲数日,她只觉自己已将十六年没生的气都生完了。
    她的相公却不嫌够,其它诸事她可以忍,这一桩却是怎么也忍不下了。
    他要纳妾。
    “你倒试试看!”她一张俏脸写满了怒气,指着他的鼻子道。
    “与你何干,娘子?”他仍是不紧不慢地瞄着标靶,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一个丈夫怎使得两个女子来分?本公主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三心二意的花心郎!”
    “那你的好皇兄呢?他身边何止三两个?他也是薄情寡义的男子么?”他提起龙胤的语气全然无一点尊敬,甚至无半丝厚道。秀殷气结。
    “你倒不必拿他来做挡箭牌!我且告诉你,皇兄是身不由己。他倒想一心一意,无奈是生来就被钉死在那把龙椅上。”
    “是么?”李拓神情冷若冰霜,“他果然没被钉死在那把龙椅上,自己也会往龙椅上爬。”秀殷听的出来,这话竟不是气话,是有所指的。她心里暗惊,难不成这李拓对二哥有什么不忠之念?李拓见她神色有疑,咧嘴一笑。
    “我明告诉了你,你也不必瞎想,娘子。你皇兄坐上这把龙椅,用的可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方法。我敬重他治国有方,也不必就山呼万岁地认他十全十美。明白了吗?”
    秀殷呆了半晌。想来想去,龙胤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或至少,找不出错处——英明的国君,细心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贴心的兄长。当年大哥龙晟与二哥龙胤的皇位之争,秀殷倒有所耳闻,但也仅仅是有所耳闻。她不相信二哥会做出任何为人不齿的事来,一定是李拓搞错了。
    二哥如此器重李拓,若是他知道了……
    李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方才那话我在他面前,亦不是没说过。身为人君,若听不得人半句实话,也枉为人君了。”
    “你说过?你这样误解他,他仍然重用你?”
    “我并没误解他,娘子。”
    “别叫我‘娘子’,别扭的紧。”秀殷漫不经心地答道,“二哥不是坏人,你要相信我。”
    听着这幼稚的孩子话,李拓忍俊不禁。“你心里当他是好人,就是好人。我不再提,你也不必逼我改变。”
    “不。你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都是我至亲的人,怎么能互相猜疑?”秀殷坚持道。
    “我的想法,对你那么重要么?”李拓不敢相信。
    “这个自然。等着瞧,我会让你认错的。”秀殷急匆匆地跑开了几步,似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至于纳妾的事,我再说一遍,你休想!”
    转眼间,寒冬已过,春天的脚步又一次近了。
    对于凝云来说,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就快要来到人世了。身子愈发重,她却愈发喜欢外出散步。天气逐渐转暖,深宫中也终现了芳菲之景,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繁枝嫩蕊,林花水荇,□□撩人,可并不只有诗中才有。
    凝云时时念着与先生的春日观海,那抹出海曙的云霞,早便在梦中了。怎奈龙胤死活不让她出宫门一步,只得作罢。
    幸好宫中亦有东风洒雨露的清新。龙胤命人在上林苑的福香亭里摆了张藤丝摇椅,只给凝云读书赏花用。溥畅便常常取笑着说,上林苑中的福香亭,如今成了我们路妃娘娘的毓琛宫别苑。然达琳倒不以为然,嘟囔着堂堂□□后宫竟没一座像样的花园子。
    初春午后,凝云轻倚摇椅,明目映澜,纤手轻抚小腹,感受着那孩子在自己体内每一个轻微的动静,自己也孩子似的雀跃。
    为他读史,为他作赋,为他唱支摇篮曲,又或者呢喃着描绘绿堪染的雨中草色,红欲燃的水上桃花。
    秋涵帮她盖好锦衾,笑道:“主子怎么总瞧些花花草草,我们皇子生出来,可别是个爱拈花惹草的才好!”
    凝云含笑嗔她,心中仍是说不清的舒畅。
    白日时便如此的悠闲度日,然而她知道,此事并非那么简单。有无数的人巴不得这个孩子胎死腹中,好在如今有秋涵和溥畅,甚至然达琳替她操着心,她略微可安稳些。溥畅开心地一如那孩子是自己的,窝在自己延僖宫中忙活出了好几件小衣裳,一定要凝云收下。
    如此的礼物,凝云自是笑纳,然而六宫中其余人的礼物,却是不得不防了。
    皇后、欣贵妃和佳妃送来的东西都被秋涵小心的处理掉;
    颐安夫人的礼品一如往常的少而精,倒也不乏大手笔;
    林若熙送上的是上等名贵的药材,然达琳却抱有成见,不以为然,料定不是好东西,扔了了事;
    纳兰婉依献上了诸款有奇效的药品,解决了凝云不少难题;
    而圣泽宫那边,只说是润物细无声的关怀了。
    凝云知道如今龙胤不便往常似的日日在毓琛宫腻着,心里虽苦也不怪他。然而,不来是不来,他倒像无处不在似的。一日凝云在寝宫里念叨了一句想吃温茶,本只是随口说说的,谁料当日下午小长子就搬来了绞股兰茶、瑶山甜茶、东温茶、石崖茶、银藤茶、白毫茶、紫苏香等种种温茶,堆的小山似的,把个秋涵惊的目瞪口呆,那小长子还唯恐不周到地交代如果不可口,只管报来,再换其他的;另一日凝云说了一句寂寞,想叫然达琳搬来陪她,又是一刻都没耽误,然达琳次日就搬来了。
    想到龙胤在毓琛宫中专门安插了“耳目”,她小女人般的幸福而又苦涩。
    景澜宫。
    并非人人都欣赏这月落乌啼云雨散之春景的,佳妃一味耐心,皇后可是着急的紧。眼见如今太皇太后已越来越倚重佳妃,凡事竟每每越过她这个嫡亲孙女堂堂皇后,与佳妃密谈,她又是嫉妒又是不解。
    瞧着路妃平平安安地待产,她更是心急火燎似的,唯恐夜长梦多。
    “要等如此长的时间么?万事具备,我们现在就可掀了那贱人。”
    佳妃不置可否,她知道一切都已齐备,然而按而不发。她似乎就是要赌一赌。她要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想知道,老天爷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人算不如天算,她史纤玉再百般聪明,亦可能敌不过天。
    入了三月,凝云的产前反应已是越来越重了,太医们一天一趟地往毓琛宫跑着,每每只是安龙胤和她的心,说一切都好,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只要仍按从前那样细心调理,是一定可顺产的。
    龙胤却甚是紧张,上林苑也不许她去了,黑着一张脸要她多休息,书少读,字也少写,后宫的事只叫他人去管,宽心再宽心。凝云莞尔,需宽心的人是他才对呢。
    皇帝紧张,毓琛宫的下人们就更是紧张,山雨欲来似的,自己人刮起了满楼风。
    再无轮班值夜之说,人人都日夜守在宫中。秋涵不放心桃蕊桃蕾,凝云喝的一口水都要由她亲自过问;桃蕊桃蕾们也不闲着,平日在厨房打打下手,回到自己的寝殿中,便做些小衣裳小鞋子;内监们也不知从哪里求来的灵签灵卦,大神小神,日日供着求着。
    然达琳来过一次,却被这打仗一般的气氛笑痛了肚子。然而她的紧张亦是瞧的出的,凝云依稀记得,瀛部的传统服装中,不论男女,佩剑都需贴身而带。而近月来,她竟解掉了身上一切金铁物事,只说在他们那边是不吉利。
    在所有人的惴惴不安中,那一日终于到了。
    三月十四,清朗的艳阳天,祥云朵朵,南风拂面清爽,平山栏槛倚晴空。自初春以来,虽说已是日日澄空余霞,却也没见过如此明媚的韶光。喜鹊越枝不说,大雁竟也在中空结队盘旋。
    凝云晨起时,便听得秋涵在殿中念叨着如此好的天许是好兆头。
    桃蕊亦跟着发神经,一面帮她擦脸一面巴巴地问她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像是龙飞冲天之类的。
    凝云忍俊不禁,刚要笑她们二人是彻底疯魔了,小腹却一阵剧痛,随即便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耳边听得嘡啷一声,铜盆掉在了地上,接着便是桃蕊的尖叫声和秋涵慌乱地唤着人。
    好痛……如千刀万剐一般,像要把我生生撕成两半……好痛……我的孩子……
    似乎很多人潮水般涌入了毓琛宫……御医……产妇……还有皇后、溥畅、琳琳……龙胤……救救我……为什么太医求他出去……龙胤……你来握握我的手……我要你在我身边……
    猛烈的疼痛、撕扯、摇晃、尖叫甚至恐惧让她几乎咬碎了贝齿,攥碎了关节。本还是凉爽的青天白日,产房内的昏暗、潮湿和闷热却让她疯狂。如云的乌发如今让汗结成了一团,粘在了她玉颈上,汗浸湿了衬裙与几层床单。
    炼狱一般……是谁在叫……怎么出了这么多血……孩子啊,生你出来竟如此不易……
    此刻龙胤的如焚心急也是要灼身了,狂乱的步子几乎要踏烂了毓琛宫的大理石地板。太医们一个一个的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出血太多……恐难兼保母子……
    他怒极抽出了案上的剑,咣一声拍在桌上。保母亲还是保孩子……这难道是需要问的问题?云儿,不要怪我,孩子……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皇后正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而已习惯与龙胤形影不离的珍儿,此番也跟来了毓琛宫,见他冲动,忙按下了剑,珠瞳也生生印了恐惧。纤手犹豫地扣上他的臂,珍儿强定着心神道:“表哥……你……要相信她……再等等……等等……”
    正在此时,产房中终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产婆惊喜地叫着:“生了!生了!啊呀……是个小皇子呢!”
    这清亮的哭声,一个小生命的呱呱落地,终于了结了这一场折磨。
    此刻,正是辰时。
    产前的一场大病,再加上分娩的煎熬,凝云几乎拼掉了一条命,龙胤也几乎惊掉了一条魂。
    幸而最后母子平安。
    凝云仍昏迷着,但经太医们诊治,确定已无大碍了。
    龙胤急不可耐地冲进了产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端详她半晌,明肌似雪般苍白的几乎透明,柔弱地如风中柳絮一般,让他心疼,那只手更是软绵绵的,不着一丝血色。
    他舒然笑了笑,轻吻她的纤手。从今往后,你再不会有如此的苦痛了。
    朋月宫。
    凝云产后昏迷的第二日,珍儿生拉硬拽着将龙胤抓回了朋月宫休息。望着龙胤熟睡中疲惫不堪的脸,她倒真有些恨起了凝云。她轻轻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然而睡了没几个时辰,毓琛宫便来报了。她吩咐侍女让那人在外殿等,轻轻起身,不想吵醒龙胤。
    “什么事这么急?”她倒也怕凝云出了什么事。
    见欣贵妃不悦,桃蕾有些支支吾吾。“这……秋涵姑姑说皇上交代过,我家贤妃主子醒了就马上宣御医,并报给皇上……”
    珍儿愣了愣,似乎没适应“贤妃主子”这称呼。
    路妃之子,已被龙胤取名“世玙”,她本人,也当即晋了正一品贤妃。
    半晌,她才回过味儿来,怨气已是悄悄地深生在了脑中,却只反上一丝懊恼和不快。“既醒了,你们宣御医来就是,何必吵皇上?他都一昼夜未合眼了!”
    “可皇上亲自吩咐……”
    “这事我说了算。你且回去宣御医,贤妃有什么事了来报给我或皇后姐姐,皇上那边明儿个一早再说。”这般打发了桃蕾之后,她回到了龙胤身边。方才在毓琛宫,她仔细同御医确认过路贤妃已无大碍了,这才拉龙胤歇息。今天晚上,任是天皇老子来也不能打扰了他。
    然而,珍儿的好心没能得来好报。
    次日清晨,龙胤就听说了这事,为没能叫醒他而大发雷霆。
    “贤妃已经无事了!人家想着你需要休息,才没有叫你的。”珍儿委屈地咂着嘴。
    “什么话!你不见她折腾了多久?哪里这样就无事了?御医说昏着倒好,醒了才最是疼痛难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她从没见龙胤如此愤怒过。他再没同她说一句话,就奔毓琛宫去了,一去就又是两日两夜。
    尽管佳妃来陪,珍儿在朋月宫中却如何都待不踏实,干脆叫宫女熬了碗鸡汤,自己提了也往毓琛宫去了。
    毓琛宫。
    凝云再不愿在那张床上躺着,于是龙胤着人去把福香亭中那张摇椅搬了回来,置于殿中离炉火近旁的地方。凝云手托玉腮,静眸含笑,也不讲话,也不睡觉,只睁着眼瞧自己的儿子,似乎瞧多久也不够。
    龙胤在一边倒急了,几番要说话都被她挡了回来。于是他铁青着一张脸佯作怒状,手臂在胸前抱的甚紧,一双俊目却颇在她纤体上下游离了几忽。
    如今见她轻纱曳地,弱不胜衣的薄柳柔态,愁娥黛蹙,俏颜含霜似的娇波刀翕,他又有几分醉了。
    “你睁眼那么久,一点都不累吗?好歹睡会儿,那孩子不瞧又丢不了。”
    凝云依旧不说话。龙胤干脆挡在了那婴儿前面。“别瞧了。朕也在这儿守了两天了,也没见你瞧朕一眼。”
    凝云见他吃儿子的醋,忍俊不禁,伸手去拨开他。龙胤纹丝不动,气道:“你也不用这么惦记着,世玙早晚给奶娘抱去的,不会在你身边多久。现在亲了,以后可难受呢……”
    闻言她猛地坐起,怎奈仍是体弱无力,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龙胤幸灾乐祸地瞧着,手底下不忘塞过去个又松又软的垫子让她靠在背后。
    凝云怒道:“我的儿子我自己养,谁也别想带走。”见她动气,他忙服软。
    “别气别气,当心身子,什么都依你。”
    大概说话声大了,小世玙惊醒,哇哇地哭了起来。凝云和龙胤一齐伸手去抱。龙胤抢了先,却有些笨手笨脚的,怎么哄也哄不好。凝云忙要了过来,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轻拍着他,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好个小叛徒!不听父皇的话,只会跟母亲摇尾乞怜……”
    “玙儿是我生的自然听我的话。”凝云得意道。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儿?好听的紧。怎么从没给朕唱过?”龙胤似乎打定了主意找茬。
    “小声些……他好不容易睡着……”
    新生命的降临将两人也变成了孩子一般,斗着嘴体味着为人父母的快乐。
    毓琛宫门外,珍儿呆站着,鼻子酸酸的,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佳妃在她身边,水眸微眯,右手细指轻捏了捏她的臂,左手递上一块锦帕,心中却知如此远远不能安慰她一颗破碎的心。
    一阵风急,庭中杏花如雨飘零,覆了珍儿满头满身。
    她转过身去,留下珍儿痴望着毓琛宫中两个琴瑟和鸣的身影,自己竟也有止不住的泪留下。
    拭干眼角痕,她苦笑了。爱,是从来没有的;宠,也不过朝夕即改;如今,只有权,是她再也不会放过的。
    回转身,她上前几步用力握住珍儿的细腕,生将她拉回了朋月宫。
    她敢肯定,珍儿此时的决心,已下定一半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