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凝云

60 廿七 几回春暮泣残红


沉香阁。
    今夜月光清朗,正是打理她宝贝的好时机。纳兰婉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靥。庭院里,她欣慰地瞧着高低各异的植物。瞧了许久,她闭上了眼睛,凝神听着大自然的声音。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她猛然睁眼,看到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你。”
    龙篪有些哭笑不得。“我以为你该说‘臣妾参见四王爷’。”听着自己热情的过分的语气,他才明白自己不是哭笑不得,而是不知所措。婉依一直让他不知所措。
    “做什么?”
    “赴宴。”他故意只说一半话,似乎要引她问下去。婉依却不问,仍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他投降了。“那些瀛部人无聊的紧。我忍不住溜出来,不知不觉地就朝这儿来了。”
    这话显不全是真的。龙篪眼角挂着丝轻佻的笑,宴上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在伴,哪里无聊?寻花问柳的事,他是从小就做着的。那瀛部公主嫣然一朵粉妆夭桃,摇曳生辉,一张花颜似不知娇羞为何物。
    漆黑回廊中那个炽热的吻,竟让他也险些无从招架了。若是往常,征服这样的女子,会是他的最大乐事。然而,怀中抱着那个女子,心里却飘来了那么一朵月下淡菊,素袖伴着清芬,细长一双柳叶眉下的忧郁。
    在苏州时,机缘巧合救了她,之后念了有多久呢?
    如今离的如此近了,虽然……她已是二哥的女人。但她自请住在那样偏远的沉香阁,又从不与其它嫔妃争宠斗艳,是为什么呢?
    于是推开怀中的人儿,头也不回地走开。借着些酒意,就往沉香阁走来,走的许急了,出昭阳殿时撞上了一个着华服的女子,也没留心。
    婉依仍不答话。龙篪亦不再说了,两人就那么对视着。风轻轻吹过,婉依的发梢飞起,扫过龙篪的眼,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似的。
    “我很好。”婉依轻启绛唇,似乎看到了龙篪的心里。“那公主……很好。不要再来找我,我很好。”
    “什么?”
    “我很好。”她重复道,转头走回了正殿。
    龙篪默默地看着她消失在殿中,没有唤她。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日,伤痕累累的她,仍然那般淡然地说着“不疼”。
    然而今天她的语气失了往日的飘渺虚幻,竟带了些生硬在里面。他笑笑,这总是好的啊。一潭湖水,至此方有了涟漪,甚至不是涟漪,掀起了些浪花呢。
    于是,他再不愿犹豫了,疾走几步上前,牵起她的手。
    婉依猝不及防,与他如此近的挨着,静眸中忽燃起些愤怒,回手出招,却又被他紧紧地握住了。霎时的霞飞双颊,幸而此时已是夜色浓浓,他看不到,她亦至少可欺骗自己,心中不曾有些微的颤动。
    “放开我。”
    “我不放,你又能怎么样?”酒意溶了情意,他只道至少此刻,不要放手。
    “放开我!”
    龙篪笑道:“跟我来。”
    还未觉察到的时候,婉依竟发现自己已在与他一起奔跑了。两人均是浅色衣袍,随风翩飞,映在月色下便似洒金笺般令人迷醉。
    她的生命,一直便是静止与律动的一则是非题。从小心中便想要静,却偏偏不得而静。自从……识得了他,一切似乎不同了。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或者,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可以抛下了……
    两人停下脚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光。
    气喘了半晌,她诧异地瞧着眼前的景象。
    恍若时空的挪移,难道回到了苏州么?
    这么一座无翼却可凌空的殿堂,临光更衬绚丽的灵物,高耸入云,独揽明月,飘隐繁星,竟如此熟悉的。婉依轻叹了一声,瞬时又是不能呼吸。任何人见得了置怡阁,都不能不为其折服。
    她轻轻昂起了细颈,希望瞧见置怡阁的最高端。
    然而,接天处已是云雾缭绕,如何有尽头?
    入宫也有了段时日,她却从未有机会见到如此的神物。
    一种异能,融会了她每一丝敏锐的灵觉。
    龙篪见她叹服,微微一笑道:“跟我来。”见婉依没有回答,他干脆再次拉着她,向殿门走去。
    她这次顺从了许多,任他这样牵着,纤指竟透了一丝柔意。
    他说……跟我来……
    她心中忽然柔软起来。
    两人走至殿门前,他却拐折了道路,拉着她轻手轻脚地绕到了置怡阁背后。见他脸上如今有了促狭玩闹的神色,倒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俊不禁。
    摸黑许久,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依六芒星星位轻敲几块门砖,一扇隐于墙壁上的门开了。
    黑暗的甬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又是记忆涌起,她战栗了。
    为什么……竟如此熟悉……
    龙篪见她站定不动,仍是轻声道:“跟我来。”推她至身前,他笑道:“只管走吧,我就在你身后。”
    许久,终有了火把照亮前路。千回百折的阶梯,历经沧桑,似乎摇摇欲坠。
    吱呀了颇一阵子,终于又出现了一扇深褐色的门。
    龙篪自她身边绕过,推开了门。
    □□的圣所,揭开了它最后的一层面纱。
    置身于浩渺星空之下,嵌玉墙壁,烂遗光,流祯祺。峥嵘岁月的明主忠臣,尽列其上,形容逼真,几似原光回照。
    龙篪将画像一一看过,心生感叹。
    回想着年幼时的乖张顽皮,他失笑了。置怡阁顶层,如不是祭天大礼,是绝不许人进入的。然而他自小便不是遵守规矩的人,十二岁那年,他每晚在置怡阁附近打转,终找到了入内的密道。
    他忍不住好奇,夜夜偷上置怡阁,终惹出了祸来,被大哥和二哥知道了。
    大哥是从来瞧他不上,只冷冷几个讥讽眼神便拂袖而去,并不将他怎么样;二哥却是大动肝火,兄弟私下里,将他狠狠责骂一顿,不留一点情面,但转过身来,在父皇面前,却只是极力相劝,竭力保护。
    事情过后,该认错认错,该受罚受罚。置怡阁,却成了他童年中一丝永远抹不去的自由记忆。
    几年过去,这珍藏于心中的顽劣记忆,他希望与她分享。
    他靠墙坐下,也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婉依轻咳一声,微微离远了些,仍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仿佛回到苏州,回到二人的初见,相依坐着,沉默也是舒畅。
    “这是宫中的圣所,这墙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哥想要成为的人,是二哥正在成为的人,是我……永远不会成为的人。”
    他叹了口气。酒竟慢慢在醒了,他的幻梦,却还没有做够。
    婉依沉默。
    他已习惯。
    “那时我找过你……找了很久。你知道么?”
    “何必找我?”她终是轻轻抽回了手,秀睫频闪,紫瞳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回避着她的问题。“只要找到了便好。尽管……竟是在这里找到。婉依……你的心,我从来不清楚。如今只要你一句话,要留,我便走的远远的,再不回来;要走,我便抛下一切带你走。偌大后宫,不会缺少一枝独净的淡菊,罪过也便只让我一人承担。”
    高处不胜寒,晚风飔飔撩过,心弦漫动,她深吸了一口气。
    并未回答问题,她只是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找到高楼决口处的一丝冷冽月光,屈膝跪下,紧闭双眼,双手合十,轻启绛唇,念出泛着神香的梵音谶言,仿佛天际来声,悠远宁静。
    龙篪不解她的举动,然只在近旁瞧着,听着那婉转柔和声音中透出的每一禅机。
    在这天地接合的地方,她有如苍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脱尘离俗,神秘幽雅。
    他注视着正东阁上的巽帝与煊帝画像。
    终于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了吗?不知列祖列宗能否原谅他这一刻的痴狂。
    祷告完成,婉依站起身来,裙摆曳地,纱鞋轻擦着玉石板的地面,她亦细细看过每一张画像,读过每一个题字。
    “对不起……”
    “什么?”龙篪一怔。
    “我……要回去了。”
    简短几个字依次撞在他的心上,直撞的他生疼。
    圣泽宫,锦阳殿。
    夜已深了,想着白天的胜绩,那老奸巨猾的瀛王最终同意了他的计划,龙胤欣然一笑。固守自封并无好结果,他不能让自己统治下的江山,空有地大物博的领土与日进斗金的收益。为井底之蛙而不自知,是他绝不会做的事。
    龙篪昨日回京,苏州的事已有了很大进展。看来龙晟仍是暗中帮了不少忙,让事情顺利许多。毕竟任芙跟他许多年,他了解她的脾气习性,找她,总比直接找聂潇要容易的多。
    龙篪早也便是婚配的年龄了,太皇太后不时地催着,偏他风流成性,不想被束缚住。
    然达琳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瞧她是个管的住夫君的女子,又兼身份特殊。结了这门亲,于国于龙篪都有好处。
    此事欲交给皇后去做,她却一副厌烦的神情,仿佛是龙胤这个皇帝求着她似的。一次宴席,气倒是让他生了个够。若不是对皇祖母的尊重摆在那里,他早不会容她了。
    幸好凝云与然达琳走的算近,此事亦只有她可托付。
    龙胤本做好打算独自一人度过今夜,然而瑶婉仪的侍女哭丧着脸找来了。
    他并没有原谅欧阳流莺,然而她被冷落了这许久,又熬出了多少憔悴,总归是不至于的。他叹了口气,就谅了她辜负珍儿这份形容罢。
    他自语道:“毕竟,要怪罪的话,又有何人罪大过我呢?”听着侍女的哭诉,他答应随她去永和宫。
    永和宫。
    龙胤只看了欧阳流莺一眼,脸色大变——她仍穿着那件珍儿的衣服。陡然又是一股怒火,他愤然转身。本就不该来看她。
    “表哥……”流莺追了出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他正要甩开她,却感觉到她松开了。熟悉的感觉让他惊心。他惊异着回过头来,她搓着手,羞愧地低着头。“对不起,你背上有伤,我不该……”
    回忆再一次潮水一般涌来。
    “喂,你!”珍儿脸红着叫道。
    “又是什么事?”为什么每次她一开口就让他想发脾气?他气呼呼地拉过被子,“你就不能让朕好好睡觉吗?”
    “那个……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早知道你背上有伤,那晚我不会那么用力推你的。很疼是不是?”
    龙胤感觉自己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背上的伤痕早已经痊愈,欧阳流莺进宫不足一年,不可能知道。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的眼睛,然而他看不出来一丝虚假。
    她笑了,含泪的秋波那一转,正是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的万般风情。龙胤呆了,无论流莺或珍儿,他都不曾见过如此的神色。她踌躇着上前抱住了他,这次他没有推开。“表哥,打破的东西要修补,做错的事要道歉,一切才可以重新来过。对我也得这样,知道了吗?”
    霞光漾颊,两颊笑涡,她双眸下的黛晕,御书房中一只裂缝斑斑的瓷马。她的笑声俏丽清脆。
    表哥……打破的东西要修补……做错的事要道歉……一切才可以重新来过……对我也得这样……知道了吗?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龙胤顿觉五雷轰顶一般的晕眩。他用颤抖的双手去碰触她的脸颊,触电一般的,仿佛回到了他的梦中。
    珍儿。
    珍儿?
    长宁宫。
    佳贵嫔独自享受着暴风雨前的宁静。她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从那日的景澜宫之行开始,一切如同做梦一样。一粒使全盘风云大变的棋子,就那样塞在了她的手里。
    景澜宫那个黄昏……
    她只觉挨了一闷棍似的,云里雾里,不明白皇后说的是什么。听得身边安琪一声惊呼,她才回过身来。不顾尊卑,她紧握住皇后起伏不止的双肩,语气急切而坚定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皇后显然还处在慌乱之中,六神无主地道:“她……不可能……珍儿死了……我亲眼……我……”她迷乱的双眼对上佳贵嫔灼灼的眼神,突然泣道:“不!欧阳流莺不是珍儿!纤玉——你说——她不是珍儿!她不是!”
    她猛地推开皇后,跌坐在椅上。皇后呆站着,哽咽着,语无伦次地吐出些字句来。半晌,皇后稍微安静了些,她才缓缓问道:“你确定了吗?”
    皇后显然已经清醒了,近乎绝望。“她能说出只有珍儿知道的事,只有珍儿知道的话。”
    “哪来这样的事?欧阳流莺不是欧阳剑锋的妹子?怎么就成了那个已死的怀欣皇后?欧阳剑锋哪来的这个胆子?”
    “我着人查过了。一切都与她跟我说的一个样儿,这中间曲折离奇,怕是没有一天一夜,讲不完的。纤玉……你不知道……我……是我当初……”她又哭了起来。
    借着皇后那时情绪错乱,不由自主倒出来的话,她亲自派人查证的结果,与欧阳流莺——珍儿——自己的叙述,佳贵嫔终于弄明白了这个离奇的故事。
    一切要从几年前珍儿入宫、封妃、受宠开始。
    皇后珠儿那时刚刚失宠。来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妹子,她心里很是不能认同。然而这个被她暗暗斥为野种的民间郡主,居然得到了她深爱的表哥的爱情,她愈发视珍儿如眼中钉。
    然而珍儿真心喜爱自己的姐姐,不论珠儿如何对自己,她都怀着一颗善良的心去为珠儿找出种种理由,不愿相信珠儿存心害她。
    她一直不知道,每次去景澜宫喝的茶中,都被珠儿下了□□。那□□,会让她一天天憔悴,最终死去。
    终于,珍儿病了。
    那时她与龙胤正不知为了何事闹着矛盾,于是便赌气不见他。恰巧此时北疆有战事,他亲身前往督战。珍儿在等待中日益憔悴。龙胤赶回来时,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故事到这里似乎断了,因为皇后,珍儿和她自己都无法得知当时的具体情况。但事实就是,珍儿并没有死,有人用另一个女子的尸体代她下了葬,而珍儿被救出了宫。
    □□并没有夺去珍儿的性命,然而侵蚀了她的记忆,她再也记不起龙胤,珠儿或关于皇宫的任何事。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回到了自己成长的民间,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
    佳贵嫔不禁感叹起了世事的无常,缘法的奇妙。
    珍儿在民间,机缘巧合结识了真正的欧阳流莺,并与之成为了生死至交。那流莺早早为自己找好了如意郎君,然而身为在籍秀女,她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鬼使神差般的,珍儿答应替与自己面容相似的流莺去参加选秀。
    “欧阳剑锋果真如此大的胆子,还是如此大的糊涂?”佳贵嫔震惊之中问道。
    珍儿惨然一笑,答道:“他并不曾亲自送妹妹去选秀。只要流莺买通了几个下人,一切都好办的。入宫之后的省亲,我也数次婉拒,他没有机会发现这一切。”
    接下来,处于失忆状态的珍儿就这样被当作欧阳流莺中了秀标,封了位次,回到了她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宫。
    “选秀时与众秀女同居长春宫,我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欧阳流莺,于是刻意冷淡着些,不与他人走的太近。待到入宫时间长了,并没有人觉察,我才渐渐放了心。对这座皇宫……我只觉得熟悉,并没能想起过去的事。被他恩宠过后……”她红了脸,“我竟仍未想起。大概因为生病时我还是一心恨着他的,老天以为我真心恨他,才将他从我记忆里抹了去。”
    失忆后的珍儿,其实已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女子,完全成了那个叫作欧阳流莺的女子。她的性格中凭添了原来珍儿没有的缜密细心,甚至审时度势。后宫中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欧阳家的女孩儿如何受尽恩宠,如何从瑶贵人一步步升到了瑶婉仪,如何在后宫的凶险之中如鱼得水,八面玲珑。
    除了她越来越强的熟悉感,和独自入眠时一个接着一个的噩梦之外,欧阳流莺这个面具出奇地适合她。终于有一天,有人捅破了那层窗纸——林若熙。
    林若熙将路凝云的卓见据为己有,向皇帝换来了顺仪的位子。倪良媛的讽刺让她恼羞成怒,挑拨让她迁怒于欧阳流莺。于是她带流莺去了朋月宫和胧洁园,试图告诉她龙胤深爱的是欣妃,而她不过是个影子。
    朋月宫和胧洁园,这两个留给珍儿平生最美好记忆的场所,终于唤醒了她的回忆。那回忆如天空忽然碎裂了一样,砸在了她的头上。见她歇斯底里的发作,若熙逃了,慌不择路的她打碎了朋月宫中的玉器。
    她逃走了,留下珍儿百感交集的哭泣。
    再后来,凝云来了,被龙胤命中注定般的撞见,误会,分离,和好。
    珍儿复活了。
    她对龙胤的爱也一并复活了。然而这时的龙胤已经爱上了凝云,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珍儿看到的是龙胤以为她已经死了,是龙胤日日在毓琛宫守着另一个女人,是那个女人走了,龙胤可以丢下天下去寻回她。
    龙胤再不是珍儿的龙胤了。
    她只得先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皇后。她坚信,姐姐会保护她,会知道怎样处理最好。然而,心里有鬼的皇后吓破了胆,生怕她当年的歹毒行径败露,然而再不敢下第二次手,只得将她丢给了佳贵嫔。
    那时,正是路凝云刚刚回宫的时候。
    “让珍儿去告诉皇上她的真实身份。”她对皇后说道。
    “可……如果他追究起来……”
    “他如何知道是你做的?”佳贵嫔越想越觉得这个计策好过眼睁睁看路凝云得意。“娘娘,你还不见皇上的心如何扑在路凝云那个贱人身上么?如今这个贱人怀了孕,不打珍儿这张牌,我们还有什么好争?”
    “那又如何?不过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我们还能和珍儿争么?”
    “珍儿对娘娘死心塌地啊!她认定你是她的亲姐姐,爱她维护她。如果得宠的是她,还方便我们操控。路凝云难道是可以操控的人?”
    皇后想来想去,无话可说。“那如果他不信呢?”
    佳贵嫔沉思片刻。“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她果然是珍儿,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总有信的时候。”
    欧阳剑锋的欺君之罪,其一是无心,其二正好“顺”了君的心。尤其龙胤在朝事上对他仍是倚重,不至于因宫闱之事便施以重罚。于是,罚一年俸禄了事,欧阳剑锋依旧做他的礼部侍郎,忠心辅佐,克己务朝。
    正元殿的事情结束的迅速而轻松。
    然而全部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昨夜,在永和宫,龙胤以自己的方式确认识珍儿无疑后,片刻的温存,他无数次忆起自己在珍儿死后立下过的誓言。
    若一日重逢,誓不相负。
    如今是真正的重逢了,其间的细节有待他一点点去查证,但她是真真正正地回到了他面前,从此,应是不相负的。
    然而,此刻的他已经转过身去了,转向另一个走入他生命的女子。
    如何还能不相负?
    老天竟与我们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云儿,我怎样再面对你?
    六宫的天地整个翻倒了个儿,如一场地震袭过一般。凝云只觉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体内,将她的心一点点揉碎了。
    他决计想不到会与珍儿再相遇,更想不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命中注定一般的,注定在一起的人如何都会再走到一起来,说是佳话也未尝不可。她的泪无声地落下。只是,注定是他与她的,佳话是他与她的,我是什么呢?她回想起不久之前,在苏州,当她完全意料之外地见到龙胤时那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就像是偷来的一般,如此不真实。
    这不是他的错。凝云心中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他带她回来时,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她的话也是真心的。他们都欠对方一些解释。这解释,她仍在等待着,等的苦不堪言。
    她问自己,是否后悔回来?
    如今,再不能说的那般决绝。她苦笑自己曾经的自大。思考许久仍没有结果,然而她能肯定的是,相比与上次因误会就远走高飞,这次面对那个实实在在地存在的女人,她却不能那样断然,或冲动地离开了。因为,她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明年春天,他就会来到人世。
    为了他,她不能再次离开。
    初为人母的感觉,让凝云在眼下和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后宫的惊涛骇浪,有了唯一的慰藉。
    已近三更夜了,她仍在榻上辗转反侧,香汗淋漓,浸湿了身上的湘黄绣花缎袍。她呆呆看着面前红木织素的云脚屏风,镂空暖炉中火焰一跳一跳,橙的暖光,却刺的她双眼生疼。
    一个人的夜,是该稍微习惯的吗?
    昭阳殿。
    沿祖制,瀛部的到访需设宴三次。
    晴空万里,澄澈碧倾洁净无尘,不现云迹。凝云仰目望着,那么一瞬的思绪闪回了流息殿中的云海,渗透了千年的静谧,逸逸天地之间,不及初雪之素洗,白梅之泠傲,棠梨之娇纯,只是远远地连成的一片,顶着头顶溯机殿的黑暗,可容万物,不央天庭光辉,然而让人看了心中便是明净温暖。
    可惜当时没有细看呢,凝云叹道,回到京城,竟是再瞧不到如此好的云了。
    虽不喜吵闹,但如今不来昭阳殿,实是难见到他一面。于是她来了,坐在欢歌笑语的人群中,刻意又倔强地回避着龙胤每一个急切又关切的眼神。
    他身边的欣妃珍儿,兀自一朵世外仙姝般的白水仙,在其余嫔妃的朱潮红裳中犹显得绝纯绝雅。凝云瞧着她,竟再找不出一丝欧阳流莺那圆滑深沉的影子,只觉那一双凌云眉中缠的俱是柔情真意,无一丝心机。
    果真,有了他无微不至的爱,便全不是原先的人了。
    依照宫妃品制,皇后着大红,其余嫔妃便只能着橙红或粉红。
    凝云上身着了暖朱色镶领袖盘锦上裳,下身配一珠光湘妃色长裙,宽松款儿,略掩已隆起的小腹。她倚栏坐着,潋潋水波弄鱼,佳人颜如舜华。
    溥畅知她苦闷,便来陪她坐着。难得的是婉依——这是凝云头一次列席昭阳宴,居然也瞧见了她。
    婉依向来是着素白衫的,如今欣妃盛宠,又偏好洁白,故再没有嫔妃敢在宫中着白衣,婉依再是脱俗,也不会明里与众人作对。凝云见她渺渺踏波而来,着的是极浅的晚霞紫赤盘扣棉衣,无任何绣样花式,褐发于发梢处打着飘逸的波浪卷儿,仪静体闲,自有一种神秘魅惑。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任芙站在面前。然婉依没有任芙的妩媚,只一派清骨冰肌罢了。
    “姐姐真美。”溥畅由衷赞道。
    婉依轻挑了细眉,微微颔首,答道:“谢妹妹了。”如此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回赞,是典型的“秋姬”风格,凝云浅笑,纤指点点自己右侧的座位。婉依轻轻坐下,再未说一句话,只以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瞳打量每一个人。
    凝云亦不再费心说话,仍去瞧龙胤与欣妃。
    难道他看珍儿的眼神不是足够宠溺怜惜了……
    难道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
    满腔的酸意无处倾泻,忽而一高挑纤柔的大红华影立在了面前。凝云抬头,迎上一双寥若晨星的美目,盈盈笑着。
    然达琳。
    “见第一面时就料着了你不是个普通人,如今果不是个普通人。”然达琳落落大方地坐在她身边,由衷赞道。
    满腔的诚挚,倒叫凝云不好意思了。
    “公主才不是普通人。我如何比得上?”
    “我有心与路妃姐姐做知己,姐姐如果也有心与我,谦虚不是太客套了吗?”
    凝云秀颌微点,含笑收了这美意。然达琳笑道:“瞧姐姐的身体比那时好得多了,改天我上门打扰,姐姐可不要烦啊。”
    话罢,她定睛去瞧凝云身边的溥畅和婉依。
    溥畅自是一如既往的纯然香靥,然达琳还以一笑。晶玉阁中的冲突,两人都知道不过是秀殷的公主脾气闹的,因此并不介怀。
    婉依却在旁边颇不自在地动了动,一双纤臂抱的甚紧,寒眸冰潭一般。
    然达琳并非计较的人,仍笑道:“‘春夏秋冬’的故事,我来这几日也听了不少。如今看了便知道,”她指指溥畅,“你是‘夏’……”,又以眼角瞟瞟婉依,“……你是‘秋’,对么?”
    溥畅笑答道:“不错,公主真真好眼力。”
    然达琳含笑道:“不敢。”秀睫微闪,她指指不远处,花团锦簇似的芳顺仪林若熙,好笑似的道:“那一定是‘春姬’了,倒是个般般入画的美人儿,怎么那眉眼间就谁都瞧不起似的?”
    凝云与溥畅相视一笑,若熙的气质都写在脸上,任谁都瞧的出。
    想到若熙昔时作的一首“登高•辉煌”中“珍重芳姿何需掩,淡泊红颜枉多才”一句,凝云笑道:“芳顺仪倒与公主有几分相似呢,灿如春华,均是心中有抱负的女中豪杰。”
    然达琳听此说,没有反驳,然而满面的不以为然。凝云心道,这两人,连不愿与他人被分为同类都如此像呢。
    刚要说什么话打个圆场,却见然达琳一双明眸忽而发光了。
    “龙篪!”
    话未落,这一团红云似的倩影便飘去了似乎故意迟到的龙篪身边,神色颇是亲密。凝云和溥畅面面相觑片刻,并未注意到婉依唇畔曲线不快的动了动,刻意将头偏向一边,打量起了龙胤身边的欣妃。
    溥畅仍是瞧了半晌,拍手笑道:“姐姐你瞧,公主与平江王可不是一对璧人吗?成了这门亲,又是喜事一桩了。”
    凝云仍是沉默着,细细瞧着然达琳爽朗明丽的笑靥,与龙篪的风流倜傥配着,确是叫人看着顺眼顺心。然而瞧的久了,又发现丝不对的痕迹。她并不能若尚瑾般读到人的内心,可是然达琳……她不觉得她存了与龙篪好的心。思忖片刻,凝云道:“这事倒是急不了,四王爷恐还要回苏州些时日。”
    婉依倏地回头,褐发飞起,险些扫在凝云颊上。凝云不解地瞧她,她也自觉失态,漫不经心地理理鬓发,仍去瞧欣妃,甚是凝神。
    凝云只觉她瞧龙篪的眼神也是奇怪,瞧欣妃的眼神也是奇怪,刚犯起嘀咕,却听得皇后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含的半是窃喜半是不满。
    “路妃妹妹,可否过来一下?”
    凝云闻言缓缓起身走了过来,克制自己不去看旁侧的龙胤与珍儿。虽然心中是厌恶极了皇后的阴阳怪气,然而她仍挤出个笑容,微微行个理,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昂起粉颈,凤目骄傲万分地瞄着她,冷语道:“是皇上有话与你说呢。”
    如今不看也不行了,凝云轻挪过去几步,低头向龙胤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轻轻抬头,却看到珍儿轻依在龙胤身上,两人十指紧紧地扣着,一个素白裙,一个碧蓝袍,正似一朵玲珑纤细的浪花栖在胸怀广阔的浩洋中。
    久别重逢,果然人间乐事,珍儿星眸皓齿,幸福似要漾出。
    淡然笑了,果然如此才是后宫,如此才是她的人生。
    苏州半月,权当是借来的天堂吧。
    龙胤此刻的视线倒不在珍儿身上,只气恼地瞪向皇后,似乎接下去的话,本不该他说的。
    皇后有恃无恐地瞪了回来。
    凝云又是一阵烦躁,后悔自己来了,此刻只想回毓琛宫。“皇上有何吩咐?”语速极快,感情如一碗水端的平齐,一丝不露,不想让幸灾乐祸的皇后看笑话。
    极轻的,龙胤似乎叹了一声。有些按捺不住的急切,又似乎没有办法。
    想说什么呢?凝云疑问地看他。
    “倒非别的,只是恰逢瀛部进京之盛事,兼有……意外之喜……”再如何的掩饰,珍儿归来带给他的惊喜是掩不住的,凝云不怪他。
    只是,与她何干?
    龙胤俊目微眯,似在观察她的反应,半晌,稍稍放了心,接着道:“另外,前日经太皇太后提醒,方才想起□□六宫五年一大封的祖例。今年恰有喜事,如今是最合适不过了。路妃可否替朕操劳,安排此事?”斟酌了半晌的语句,说出来仍是伤人吧,龙胤心疼地看着凝云一张玉颜登时挂了清霜,朱唇微抖,仍是紧咬出,不让人瞧出一丝异状。
    凝云怔了半晌,怒上心头。
    六宫大封——原来,他是要她亲自为珍儿归来而庆贺。自是皇后的奸计,不然如此好的扶植党羽机会,她何必不自己抓去,倒来让给凝云?
    他是怕她的心仍没流干血,滴干泪么?
    他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她,珍儿回来了,便再无她一席之地么?
    眼见皇后幸灾乐祸的媚笑,她自嘲不知为何自己竟要回来受这种侮辱,正要甩袖而去,忽觉身后一只纤手握住了她的肘。
    回头一看,却是溥畅。方才的话,她显然全听去了,纯眸此刻似深了几分,颦着眉盯住凝云,微点秀颌。
    手里牢牢牵住凝云,溥畅盈盈笑道:“皇上,溥畅可否说句话?”
    “说。”龙胤不知何时亦站了起来,再不让珍儿依在身边,一双朗目只看向凝云。那玉颜上痛楚的涟漪,如何不也泛进了他的心里呢?
    “六宫大封如此的重事,上下打点的,少不得多费心。路妃姐姐如今还怀着身孕,皇上和皇后娘娘自不忍她劳形的。依溥畅看,不如让洛妃姐姐帮着些,溥畅就打打下手,也算尽份心了,如何?”
    龙胤和皇后俱是一怔。龙胤思忖片刻,得出了真意,含笑向溥畅道:“这主意甚好。”
    “姐姐许是累了,请皇上和娘娘许溥畅陪姐姐回宫罢。”溥畅语声如铃,挚靥霞飞双颊,任谁瞧了也是至真至诚的一片冰心。
    龙胤点头,眼角转瞬而逝的不得已被凝云冷冷地无视,却被身边的珍儿看了个真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珍儿星眸中一刹那的片羽闪回、玄机浮现,皇后没看到,龙胤亦没看到,却被坐在不远处一直凝眉瞧她的婉依抓了个正着。
    欣妃……珍儿……珍儿……欣妃
    婉依轻轻在唇间咂摸着这四个字,怎么如此熟悉呢?自己的灵术再不如长孙姐姐,对付个常人也不是问题。
    方才的注视,她已透过欣妃那清浅湖潭,发现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骗得一世人,骗不得我这个巫女。
    她收回眼神,默默瞧瞧那两个远去的纤秀背影,心道,只管放心吧,若只是如此,你们是可应付的……
    再一恍惚,另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闯入她眼帘。然达琳朗致的笑声直衬的那红衣倾颜旭日般的光艳,龙篪自是对美人来者不拒的,含笑低头对她耳语几句什么,似颇享受这鬓香留唇畔的迷乱。
    婉依冷笑,只是这笑,是真的冷彻心扉,自己的心扉。
    她会如凝云一般拂袖而去么?
    纳兰婉依,你能活到今日,早便是无情之人了。
    入夜,毓琛宫。
    这是第几个如水凉夜了?皇宫之中,即便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在月下对水成双,亦只是自怜孤影,只有湖底石的默声之赏。凝云纤指握笔,不知何故竟仍在抖着,她心道,定是那烛影,影乱以乱心啊。
    一阕长相思填就,她已泪如雨下了。
    长相思•楼异
    一升烟,几升烟,高楼垂帘白骨寒。一水隔流年。
    颜未散,颜已翩,尘缘不潋枯栏迁。不曾语人间。
    思绪狂,笔语亦乱。自怀孕以来,平日里时时理智的她,情绪已易起伏的多,却仍要勉强自己去想,他到底为何如此无情。
    方才溥畅一番开导,她心里亦明白了些。龙胤仍是护她的,如今有了欣妃,皇后与佳贵嫔之势日盛,他国事繁忙,难免顾不到她……与她的胎儿。如今借六宫大封之名,正是给她机会扶植她信任的人,也可制衡后宫。
    溥畅的心她也明白,心中那九分的痛之余,一分的慰,正是来自溥畅。
    “夏姬”除善良之外,原来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儿啊,入宫尚不到一年,后宫中的权力倾轧她也是点点滴滴瞧着的,不过是心善,不愿趟这浑水罢了。
    溥畅知凝云如今已一心存情,对权力之争并不上心,因此提出由洛妃协助,若凝云真是无心,大可一切由洛妃主理;而若凝云有心参与,洛妃一个守弱的人,也不会干预太多。
    而她提出自己“打打下手”,是确保了凝云阵营中始终有人瞧着整个大封,万无一失。
    龙胤即刻应允,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龙胤……
    她苦笑了,原来再如何生死与共的感情,风云变幻仍不过转眼弹指的工夫。
    即使她终究不怪他,又如何能眼看着一个月前他的似水柔情,温暖胸怀如今都给了旁的人,还能欣然释怀?
    心底一个希微的声音在嘲笑自己,哪里是“旁的人”?那是他的欣妃,他的珍儿,他第一次用情的人,他肯为了她的祭品撕扯你的人。
    吹熄了烛,擦干了泪,从此,乖乖地在毓琛宫这座监牢中做路妃娘娘吧。
    想到出走之前的种种,她又是自嘲了——命啊,真真不可料,绕了如此一大圈,京城到苏州,识了人,伤了人,到头来,仍是回到原点,什么都不曾变。
    子夜了。
    桃蕊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见凝云还未睡,也不知是该宽心还是忧心,只低头道:“主子……皇上驾到。”
    凝云一愣,反射似的起身,衣袖却挂倒了烛台,仍滚烫的蜡油,滴印了桌上的“长相思”。她连忙去拭,纤指却被灼伤,猛地一缩,泪又涌出了。
    听到行行渐近的脚步声,她默默擦干泪,将水袖垂下,遮住红肿的手指。
    他走至她身后了,她回身,有些希望迎上的是他温暖的怀抱,如同苏州知府的那一次,溯机殿中的那一次。
    然而她失望了。如今他观她,已如彼岸花,不能以浓情浇灌了么?
    “你……怎么还不睡?”龙胤轻启薄唇。本想静静瞧她一会儿就走的,如今的他,还不敢来求她的原谅。
    “劳皇上费心,我只是写写字。须臾便要睡了。”桃蕊已又点亮了烛灯,于是她清眸流盼,笑颜如花。再如何强作欢颜,素颜上的两道泪痕仍出卖了她。为何要笑呢?如今你哭出来心里会好些吧。龙胤欲牵她的手,她忙躲开,怕被他发现指上的灼伤。
    龙胤脸色一变,修眉间便交织了心疼与不忍。
    欲言又止了几番,他终缓缓开口道:“云儿……我只说两句话……第一句……苏州时我们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全是真心所至,如今我没有半点后悔或违背……有些事,你不知道倒好些……”
    凝云定睛瞧着他。有些事?有些什么事?我们的爱已如此深了,还会有这不能说的“有些事”么?
    半晌,他才说出第二句,俊眸毅然,依稀苏州时的他。“第二句……云儿,你要相信我……一定一定……要相信我。”
    这次他再来牵她的手,她没有闪躲。
    他紧紧的一握,十指连心,已让她痛彻心扉。直至他转身离去了,凝云仍在恍惚地想着,他的爱,却总是带来她的痛。
    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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