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央三日

  可是他不知道，只要他说我就会做到，完全不用这么费心机，他这么费心，只有一个可能性：正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才不相信我。他才要用这种暧昧的方式控制我，原来，他从一早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一想到这点，我才觉得人生真正的黑暗无比。
  那诗，那相思，是赠给别人的。不是我的。
  我想起他少年时代在江南荡舟游历时候，常常弹奏忧伤的相思的曲目，我以为他只是抒怀写志。原来他不过是为了寄托某段相思？他爱上的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他如此痴情却得不到？
  或许，什么情都没有，只是江山多娇而已。 
  
雪中晚鸦啼
  一到天明，琉璃般的晨光从我的窗口折射进来一抹微光的时候，我才停止了那些让人疯狂的幻像。我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昨天胡思乱想了很久，今天越到白天越是脑中空白，木然的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接近中午，永央宫还是死寂，我心惊胆战的听着屋外是声音，风吹草动都让我觉得有人来了。
  我等的人直到夜里才来。还有被兵将压着的脸色惨白的洛华和萧衍寒。
  我在永央宫里端坐着。看到他们，我转过眼去。那三十万大军本来就是谎言，老弱残兵他们也相信？洛华和萧衍寒在朝内机关算尽，却不知这样重要的环节，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当时就知道我无论是交图还是不交，其实后果都是一样。
  洛华一见我脸上死灰，他低下头去微不可闻的泣声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完不成了。”
  我冷笑，这时候还想着图谱的交易，只能说他过于煽情。只是我没理会他。完不完的成都未必。
  我转向那个许久未见的人，我朝他一笑。只是我知道我再也不会那么信赖的笑了。我不能控制好我的情绪，因此冷漠生疏。
  他看着我先是微微怔住，而后迷惑不解，也轻轻的回了我一笑。那笑容纯粹荏苒，如同渺渺烟水深处的江南。他有些消瘦，依旧天人之姿。
  而这些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开口就问：“我到底是谁？”
  我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奇怪，他看了看我的神色。
  他道：“你的确不是我的女儿，我不过是在路边捡了你回来。”他微微一笑，好像回忆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我的眼睛模糊，却不敢让那些沉重的液体落下来。你果然是天下第一人，我宁愿你爱的不是我，也不想和你切断最后一点联系。
  我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道：“可是我记得……你牵着我离开的时候，我娘亲在后面看着你。”
  他想了想慢慢的冷笑开，道：“你记错了。”他又慢慢的问：“你就那么想让我做你的父亲？”他的表情有点生气。
  我有些绝望固执的提高声音，几乎是叫喊了：“可是她明明那么悲哀的看着你，她喜欢你，你却带着我走。”
  他的眼神微微的复杂，他叹道：“原来多年前的事情，给你弄了混。”
  他又微微一笑，模糊清浅：“那个女子不是你娘。你那个时候很小。”他的袖子微微抖动，像是比划了一下，“所以你就不记得了。涵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固执的认为我是你的父亲，我从来没有想让你这么喊过我，但是你很少这么叫，我也就疏忽了。”
  我问我的亲生父母呢？
  他看着我，带着奇特的怜悯道：“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在庙会里乞……”他没有说下去那个字，“你看到我就磕头，叫我神仙。”他居然轻轻笑了起来，我冷冷的看着他的笑意染入眉眼。他道：“所以我就带你走了。”
  我看着他，估量着他说的可能性。
  但我无可避免的想起了我的身世。我在庙会里乞讨的那段日子，虽然模糊不清，但我依稀想起来。
  原来，我在永央宫里不是第一次吃冷饭馊菜。原来，我天资愚钝是天生，因为我更本和这个人没有血缘关系。我没有什么母亲，都是假的。我只是被他捡来的孤女。
  十几年前的一个寒冷冬天，庙里空无一人，连供奉的香品都给老乞丐们抢光了，年幼无依的死了很多，我的姐姐被街上的恶人浇了一桶水，因为没有衣服换，硬是冻成了冰雕。我在她的身边呆了三日，看着她的表情犹如睡着。
  她却再也没醒过来。我才开始哭，哭到最后没了力气。
  我在快被冻死的时候。我恍惚间看到一个白衣的神仙来到我的跟前。姐姐从来不让我偷贡品吃，她说那会遭天谴，神仙就不会保佑我们。
  我问她神仙是谁？
  她想了想道：“神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穿着浅色长长的衣服。”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死命的拽住他的衣角。轻轻的说：“神仙，求你救救我！”现在想来可笑，他那时候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审视了我很久，装作没看见我走开了。我看见他轻飘飘的跃上墙角。
  我为什么不在永央宫里冻死？因为我在那个冬天里活了下来，但是我看到我的姐姐在冰雪消融的世界里慢慢的腐烂。那种颜色和味道，让我伤心恐怖之极。我害怕她的鬼魂回来找我。
  后来我又在庙里碰见了他，他还是穿着白衣，他问我道：“你要我救你？”
  我朝他跪了下来。他果然带了我走。
  我幽幽的问他：“那你为什么后来要救我？”
  他想了想：“是啊，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你脏兮兮的，我为什么要救你？可是后来我总忘不了你。”他的话语里透着微微的愉悦。
  我心里却十分的沉重。他一定是有目的的。
  不过他随后微笑着说：“你现在可以站在我身边了。”他清澈的目光望着我，温和又殷切。“涵镜！”他轻道。声音温柔魅惑的让我无法抗拒。他满眼深情，是我期待了很久的眼光。
  我看着他伸手向我。
  可我又突然悲哀木然的想到我只是个孤女，忽而变得很悲凉很悲凉。面前的都是幻想。
  我入宫，这么多年的残忍里慢慢的学着生存，当时只是为了他回江南的愿望，我以为我不违抗圣旨，就可以让洛华没有借口，我在昨夜以前从来没想到他教我琴棋书画，原来只是替洛华培养一个皇后。一个媚主的皇后。原来我的隐忍和自作多情，走错了道路，辜负你的希望。
  而在我被打入冷宫之后，那个黑衣侍卫的撤走，应该是他对我的资质愚鲁而失望的表现，于是撤掉了他，任由我自生自灭。
  这些我都有想过，不愿意承认而已，我在昨夜前还在痴心妄想的等着。只是此刻，他站在我面前，神仙之姿，让我觉得格外苍凉。我看到那琴匣的背面才发现什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说让我站在他的身边只是为了一个无比廉价的承诺。
  我伸手向他，手里捏着一根细小的簪子，那种会让人麻痹的簪子。我可以制住他，让他作为人质，放了萧衍寒和洛华。至于那十万大军，我在关外时候常常替他代传命令，论威信，我和他其实差不多。我自有办法可以让他们自行散去。
  只是我看着他天人般的微笑，他清明睿智的眼睛，多年旧事染上心头。让我犹豫。可是我心头一紧，那句诗又浮上心头。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你的相思何道？你的清狂予谁？我伴你这么多年，不及那个飘渺的人影。还是输给这多娇的江山？
  我已然绝望。向他缓缓伸手。
  
雪将冰魂
  永央宫里面永远都是荒草莹莹，是永远的冷宫，改朝换代已久。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得到了一个皇帝的保证，因为我帮助了他。
  让永央宫成为了永远的冷宫，而我永远住在这里，外面的人都以为我这里可以占卜祸福，又传说永央宫里妖孽横生。
  我还模糊的记得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还有他悲哀的眼睛，他低低的对我道：“涵镜，你不要这样好吗？”
  我只是对他甜甜的笑。可是我的手里却拿着簪子对准他的手腕。我知道他若是再说话，我就会毫不留情的扎了下去。
  他没有惊恐，只是非常悲哀的看着我，然后默默的走了。
  我的冷宫还是冷宫，所有人对这里既是敬畏又是恐惧而不敢入内，我也不想被打扰。就让我在永无的宁静里，夜色沉沉如水。
  今天又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最熟悉永央宫的秋晨。
  昨日东篱菊花开的艳色满满，今日却是满地黄花堆积。这是冷宫，没有花也好。
  我支开纱窗，好像又是一年的秋天。时间仿佛在空寂的永央宫里凝滞不动，屋外依旧有荒草，只是非常的少了。现在的永央宫，是花的海洋。
  我在这么多年里，种了许多的花，此时芙蓉已谢，梅花尚未开。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菊花凌霜傲雪，仍然有零落的一天。如此红妆，不向春光。此时开来，正一番风，一番雨，一番霜。
  我望着满地凋零的花瓣，不禁惆怅，看来我今天什么都不能带去给他。 
  我叹了口气，放下纱窗，走回内房。
  我的内房我已经很久不住了，里面阴冷异常。因为藏有万年寒冰。
  我还穿着秋天单薄的衣服，走进去的时候虽觉得寒冷，却十分的惬意，那种冷到骨髓里，接近死亡的快感让我有着不顾一切的狂热。
  我每天都来，每天都要静静的看着寒冰。
  因为那千年寒冰里面睡着一个人，那个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