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阙

这一日清晨，阳光明媚。清风里只有远处山野鲜花清甜的香味。潼关战场整理得七七八八。关外的空地上已经没有尸体，只是暗褐的血深深浸入泥土，整个战场血色斑斓。
    杨柳舒带府兵护送尚书、和谈使穆衍入潼关。穆衍的双架马车在旷原上跑得飞快，只是这马车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整个就是不透风的罐子。好在此时只是夏初，要是盛夏，那个密闭的罐子得把穆衍热晕。骑马带队走在前面的杨柳舒这样想着，自个笑了。
    穆衍是真的怕血，就连战后的血垢也不敢看——杨柳舒又一次感叹。
    关口，穆衍让护送的兵卒留在门外，只带杨柳舒随他进去。在登上城阙陡峭的台阶后，他们看到宽阔的平台上那健若蛟龙的身影。
    他手持利剑、一身束袖素衣，就算手握利刃，整个人的模样仍然恬淡得如碧蓝天际的一抹白云。云间一束阳光泻下，正好将他笼罩在金色的晨光中。风骤起，那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突然飞舞，却没有一丝凌乱。
    他回过头来，穆衍在看到他回头的那一刻突然停下步伐、低头，面色肃穆。
    “殿下，臣该死，那个火龙伤了我们的兄弟！”
    “嚓”的一声，兰陵王高肃手中的长剑入鞘。他走过来对低头的穆衍道：“你自己认错我倒不好处罚你了！每次做错事情就称我为殿下，”笑容浮上高肃白玉般的脸庞，那笑容在阳光中泛着金光，就如神诋般圣洁、明净。他扶起穆衍道，“你只是在周发现黑油，火龙的研制并不由你掌控。”
    穆衍抬头，正视高肃。看到他半开的领口里层层的绷带和额头一道已经愈合了七八成的刀口。那刀口遮在一条百色的束带下并不明显……百色束带？穆衍转眼看他的衣着，虽然兰陵王平时喜着素衣，但今日纯白的衣服显得过分素淡了。
    “长恭……这是为何？难道……”
    “不，没有不幸的事情。我只是祭奠我功败垂成的潼关之战。”高肃眉间只是一抹淡如薄雾的忧伤，他继续说，“昨夜，我收到信报：陛下退位新皇登基！”兰陵王高肃转身，“天变色了！”急风涌进关城呼呼作响，兰陵王的声音立刻湮没在急躁的强风中。东天云层汹涌，很快，密集的白云挤满整个天幕。
    ……
    公元565年（北周保定五年，北齐清河四年），五月。齐国武成帝高湛退位，太子高纬即日登基。尚书令和士开让太子高纬急召高肃回朝。
    穆衍和杨柳舒都没有想到从高肃口中得知的是这种消息。杨柳舒很吃惊，但是她发觉穆衍比她更吃惊。特别是听到齐国首辅之臣的名字时，他的脸色刷的惨白。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然而在场的另外两人没有再提和士开这个名字。穆衍上前一步，正站到高肃面前，表情有平时不曾见过的激动。
    “为此，让你立刻停攻潼关？”
    “昨天夜里收到的旨意，命我弃功潼关，立刻回邺城。”高肃并不激动，只是握住穆衍扬起来的右手，语气之平静和穆衍形成鲜明对比。
    “如今潼关已在囊中，您就真的撤兵东去？”
    “我不能抗旨啊！”高肃惨淡一笑，无奈之中不再言语。其实，不说穆衍也明白，洛阳一战后，兰陵王高肃在齐的威信太甚，此战若他再占据潼关，新皇及新皇身边的那些人是觉得皇位坐得不稳了。“昨夜我收到圣旨时也很想不通，但是陛下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
    “长恭，你不必回邺城了。再也不回去又如何？如今潼关已在你的掌控之下，休养经年，挥师直入长安也不是难事！”穆衍朗朗而谈。
    杨柳舒惊讶万分，然而高肃却毫不见怪。
    他摆摆手道：“衍，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这几年浴血沙场难道是为一己之私么？我是齐人、为齐而战。就算如今新皇登基，齐人的雄心宏图仍没有变。我齐必将灭周并陈，就算为此努力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也毫不姑息……”
    希望的光芒由他璀璨的星目飞出。目之所及是血色残留的沙场和高高的年头原。可是他看到的一定不只这些。在远望的视野里一定还有那无限的天地，那将是这位少年将军辉煌的戎马征程……
    穆衍无言，望向长空。他与高肃已经两年未见……两年的沙场、官场磨砺却未在高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多少年了，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高肃从未变过。
    高肃不再继续此话题，他专而看向穆衍身后的戎装姑娘，眉眼间有淡淡的笑容。
    “你是阿舒，穆衍将我给他的双龙刀给了你！”
    “啊？”杨柳舒一手摸向身后的双龙刀，现在才想起来，他们来见兰陵王，侍卫并未搜身留刃。
    穆衍让杨柳舒退下，城楼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看到那姑娘满怀疑虑离去，高肃道：“你在那边的事云啸已经告诉我。这几年里你一边收集传递情报，一边安排影谋，辛苦了。”
    “只要不上战场，这不算什么！”穆衍正色，眼睛却不敢看向关楼外那血迹斑斓的战场。
    “你已经认定让阿舒成为光留下？”
    “原来是这样。可是奚菡如今在未央宫中，她的身上已经烙上公主的印记，事情变得复杂！”
    “你就是个复杂的人，还怕事情变得复杂吗？”高肃戏谑道，“我早说过这种劳神的事情不要做了，你偏偏说坚持下去必将对齐有莫大裨益。”
    “长恭，是你太单纯了……你此次回邺城要多加小心才好！”穆衍说到这里，高肃却置若罔闻。
    ……
    风慢了，飘扬的兰陵王大旗缓缓垂下。关城外，杨柳舒正在集结护送的府兵。上百号士兵立在城楼下，就如一座座石像，纹丝不动。
    “我注意到那姑娘看你的目光，她喜欢你！”高肃面朝关外，而穆衍背靠青砖的城墙仰面朝天。他回答：“是，我知道！”
    看了穆衍然于胸的神情，高肃摇摇头，叹息：“你是在用感情牵制这个影子？衍，虽说你不上沙场，却是真正狠心之人……”
    穆衍没有回答，仰面朝天，开口说起别的事情。高肃也不再追问，说：
    “对了，你母亲的事情已经有眉目。这几年，老夫人辗转投奔到娄府。娄家的三小姐今年及笄，我派人去见你母亲的那一天她正好行及笄礼。人家一直念着你。”
    听到这话，穆衍的眼睛低下头来，眼睛一下明亮了许多，他急切地问：“娄府我已有一年多未去，还在徐州？”
    “在徐州！”听到高肃的回答，穆衍的脸上显现出真切的笑容。
    ……
    太阳西斜的时候，高肃送穆衍下城楼。两个人并排走出潼关城门，没有言语，迎着金色的阳光，一白、一灰两个人影一样的修长，面容一样的蕴含淡淡笑意。杨柳舒发现，虽然这两人面目并不相近，却是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是如此神似。
    他们到杨柳舒及护卫们面前停下，穆衍向齐国的大将军深深鞠躬。
    “穆大人，本王有守关之重任，恕不远送！”
    “殿下请留步，穆衍就此别过！”
    穆衍起身准备进马车。然而，那一群负责护卫的杨氏府兵完全杵在原地不能动弹，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齐国大将军，估计魂魄已经飞到万里之外。最不可饶恕的是杨氏府兵的头目杨柳舒，她明明已经见过几次高肃的真面目，此时却也带头走神。
    高肃无奈，从腰间取出钢制兽面戴上。
    刹那间，天堂地狱。许多将士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人的手已经忍不住握上刀柄。
    “准备回营！”杨柳舒命令，大家都清醒过来各就各位。
    ……天幕是灿烂的金红，高肃白色的身影在金光中淡去。
    穆衍的车依旧门窗紧闭。杨柳舒将目光从潼关拉回，听到身旁的几个士兵嘀咕。
    “太美了，声音也犹如来自天籁。”
    “简直是神啊，人怎么可能这般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