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断

第39章


  未濯,也许就在这个我第一次抱你的夜晚,我们永别。但无论如何,这不是我所希望的。筱禀往后轻轻退了半步,在场的其他人都看出了筱禀的意图,弓箭手和铁甲死士们准备好了要开始掩护动作,而犹诺就在他们决定要对筱禀的动作做怎样的配合的短暂的过程中,突然抽回剑奋力拨开了死士们的钳制。
  铁甲死士们反射性地向筱禀聚拢,为他阻挡犹诺下一轮的进攻,于是在犹诺和弓箭手之间出现了一段短暂而空旷的距离。这个时候,可怜的弓箭手还没有办法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作出完全的反应,很多人下意识地瞄准犹诺,但犹诺却也像离弓的箭一样冲到了不擅于近身作战的弓箭手的队伍里,挥舞他手里的剑。一时间,弓箭手排成上下两排的阵容被打散了,完全乱了阵脚。而犹诺,从来也没有恋战的意思,就在这个空中攻势约等于零的空挡里飞身而去,消失在某个檐角。那檐角上还剩下一个秋香色的月亮,在厚的云层里忽隐忽现。
  糟了,还是被他抢先一步!此刻的筱禀才真正开始后悔在这个动荡的夜晚离开了未濯的身边。也迅速下令全体挺进右相府,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速度是无法超越犹诺了,更何况,犹诺的人马,现在正在他的府里,自己现在去的话,就算犹诺还没有撤退,也无法轻易地进入了。真是荒唐的夜,自小生活的庭院,竟然成为了敌人的堡垒。郑犹诺,难怪比起我来,未濯更喜欢你。如果我是未濯,我也会选择你的。所以,郑犹诺,我要让你的族人全部以未濯的名义死在我的刀下,就在这个你重新抢回未濯的夜晚。此刻的筱禀,已经对未濯的去留不抱希望了。
  未濯依旧坐在夏夜凉爽的台阶上,背靠着朱红色的廊柱。他的庭院外的火光映在廊柱上闪烁着,用余光看着,仿佛有血在流。未濯在纷乱的静谧中被动地等待,无论下一刻跨进这庭院的是谁,他都将报以微笑。夜风把他散落在肩上的一些长发轻轻托起又轻轻放下。美丽的黑发像挥别情人后的手,婉约地悬在半空,终于还是落在了身侧,放他走。
  曾经放犹诺走,然后在深深的皇宫里等待他的归来,虽然明知道他的归来会是灾难。只是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灾难。如果知道了,会不期盼他的归来吗?或者根本不应该放他走,或者干脆杀了他?那么,那些堂兄弟们就不会枉死在以自己的名义颁布的命令中。他们中有的甚至还没有和自己说过几句话,完全陌生,完全无辜。
  完全无辜吗?也许他们中有的也蠢蠢欲动,谁知道呢,谁能知道这和自己拥有相同血脉的“手足同胞”会在什么时候向自己挥舞他们的武器,宣布另一个纪元的开始。
  那么,今夜,因为犹诺而死的他的族人们,或者说因为自己而死的那些族人们,是无辜吗?谁又能知道他们中没有一个两个在暗暗支持着犹诺,说不定,打开城门的,就在其中。那么,那些遥远的甚至不知道犹诺的存在的人们,他们是无辜的吗?也许吧,未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怜悯,连同他自己。连对自己,未濯也失去了怜悯的心情。无辜这样的字眼,已经得不到他的怜悯。未濯的世界里,已经将一切的叛乱和残暴看作理应存在的东西。
  母妃,请不要生未濯的气,也许只有你才真的懂得怜悯。母妃,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活下去,又或许,我不应该活下去。
  当初若杀了犹诺,今天的局面不会是这样吧。只有我,还是会变成这样可怕的人,因为杀了犹诺,我的人生依然会如此的艰难。没有犹诺,我还是会在这样的夜里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活下去,即使明日盟恢复了往日的四海升平。
  曾经放俊秀走,然后祈祷他不再回来。再也不见了,俊秀,那个时候的未濯在心里这样哭着说。可是旦离弄丢了你,可是旦离给你带去了王的印信。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然后成为明日盟最高贵的人。俊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虽然你没有说过你不想要。可是,俊秀,如果你不喜欢,请原谅我。好想念你,俊秀,一直在想念你,一边想念,一边祈祷不要再见。这是比思想念犹诺更加折磨的想念。等你回来的时候,世界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当你哭泣的时候,也许我没有办法给你我的拥抱,希望那个时候拥抱你的人,对你有超越未濯的赤诚的心。
  感受到了熏死前令她不肯闭眼的痛苦,再见不到最重要的人的痛苦,而那个最重要的人,又要为了自己的死而怎样的痛苦?最痛苦,莫过于天人永隔。
  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人永远不见,死亡,是那么永恒的事情,一旦开始,没有结束。所以,后悔了也没用。
  但是,至少不能把这纷乱的世界再留给你,俊秀。为了明日盟,我曾经想放弃犹诺,为了你,我又曾经想放弃明日盟。可是我什么也不愿意放弃,所以在某一个时刻,我开始去争取,不只是为了你,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再放弃。
  犹诺到达筱禀的府邸的时候,他的人已经掌控了局面,所以他可以从容地喘一口气,然后走向未濯所在的院落。筱禀带着大队人马,自然赶不过轻功卓越,独自一人的犹诺,当他到达的时候,他会被守得像铜墙铁壁的右相府迷惑,而犹诺,已经带着未濯又飞走了。
  有人说,飞翔是最没有想象力的想象,因为从远古时期,那个人类大脑还没有完全进化成熟的时代,人类就已经拥有这个最伟大的想象了。显然,这个说话的人没有意识到,飞翔并不是想象中的事情。
  犹诺走进那个被妥善隔离的院落,未濯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台阶上,靠着朱红色的廊柱,红光的颜色把他映得像浸泡在血里,他甚至看见未濯轻抿的嘴角有血在流。他恍惚了一下,才惊觉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未濯被人误伤了。他快步跑到他的身边,检查他的身体,但除了一些青紫的淤痕,犹诺没有找到任何伤口,而那些暧昧淤痕的来历,犹诺再熟悉不过了。
  他轻轻搂住未濯,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那根廊柱对他来说一定太硬了。未濯,最适合你的,只有我的怀抱。未濯没有看他,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唇齿间,有血的味道。
  犹诺想用拇指为未濯抹去嘴角的血迹,但是血已经被夜风吹干了,抹不去。于是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上去,连同未濯嘴角的干涸的血,连同未濯口里残留的血,连同未濯喉咙深处的血,一并吻去。
  “虽然是夏天,还是夜晚风凉,你看,又让自己生病了。”犹诺轻轻地说,把这令他害怕的血迹说得这样轻巧。上过很多次战场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血。
  “我要死了吗?”未濯也轻轻地说,把犹诺正害怕着的事情说得这样轻巧。
  犹诺没有办法回答他,他不能说是或者不是,他只是把未濯横抱起来,然后飞走了。未濯享受的飞翔的乐趣,人的一生都被沉重的躯壳束缚着,飞翔,是多么奢华的愿望。也许应该在这个时候死在他的怀里,或者在他的胸口插上一把刀和他一起死去。真的很想就这样任性地死掉,但是俊秀,我不可以。最痛苦,莫过于天人永隔,俊秀,我要留下能陪你一起痛苦的人。那样的人不会是旦离,只有为了相同的理由而痛苦的人才能懂得怎样去相互陪伴,才能坚定地站在一起,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这是怎样的痛苦,因为只有他们爱着同样的人。俊秀,我会为你留下一切的,除了我自己。
  也许我不是这场浩劫开始的原因,但我正是这场浩劫迟迟不肯停止的桎梏。无论我怎么做,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说来,今天明日盟若还是在李显的手里,皇族和镇北将军的族人,也不过就是落个这样的下场,甚至比假设中更为严重,他们失去生命的同时也失去了荣誉。就像受了什么诅咒一样,再怎样挣扎,也逃不出命运。
  未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的残酷,所以称之为命运。
  犹诺的心里堆积了淤血一样的东西,好难过,好难过。他感觉怀里的未濯在渐渐消失,他甚至下意识地飞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怕未濯就这样溶解在空气里,再也不见。
  我要死了吗?未濯的话压得他喘不过气。未濯,你总是这样任性,让我生气。这次,竟然打算用类似永别这样的手段来要挟我,让我……心痛。永别是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它还没有来临的时候人们已经在为它心碎了。所以,未濯,请你告诉我,这只是你又一个小小的恶毒的阴谋。
  是的,这是阴谋。但这个阴谋,却要用死亡来实现。
  这样无声的对话,没有人听见,细碎的心中的低语在风里实现。颤抖着说,请轻声一点,因为我能听得见。但这样疼痛的话语,我不要听见。为什么,总是要把痛苦的声音悄悄地丢弃在风里,风,快要飞不动了。
 
第四十四章
 最知道犹诺此刻的疼痛,莫过于未濯。是的,阴谋,未濯的阴谋对于犹诺来说,永远都再高明不过,高明地让犹诺明知道是阴谋,却来投。
  当苍白的脸颊在夜空里渐渐明媚,犹诺终于停了下来,他要去的地方还没有到。一路上他总是在想给未濯怎样一张温暖的床让他得以休憩,找哪个大夫来给未濯诊脉,但又害怕从大夫的口中听见可怕的消息,心里一直在想着各种关于未濯的琐碎的事情,伴着琐碎的忐忑和疼痛,却在这一刻,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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