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蒲松龄

转眼就是星期日，下午李雷准时出席。
    才到礼堂门口，哗——里面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他们看甚麽？小狐狸的声音出现在脑子里。
    看东洋戏。李雷也没啥好气。
    啊？
    就是看看“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现场版…这有甚麽好稀奇？
    你们不是早就崇尚个性、自由恋爱，还有人相信从一而终？
    美丽幻想谁都有。
    李雷嘴角微微一瘪，胡乱找个座位坐了下去，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松不挤。
    心里面可难过？小狐狸在他口袋里动来动去。
    难过？我心脏健康，心肌跳动有力，如无意外可活八十好几！李雷心里哈哈大笑，眉头上下翻飞。
    小狐狸叹口气，李雷，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控制你。
    没必要。李雷拍拍胸膛，快看，新娘子要出来了。
    管风琴响起，全体观众向后转头行注目礼。新娘子白纱曳地，面纱遮脸，鲜花手套，分外圣洁美丽。身后两个小小花童，一只手捧着婚纱，另一只手撒着花瓣。
    新娘挽着自己的父亲，缓缓走过众人身侧，径直来到前面。老人将她的手郑重交给新郎，脸上微笑，眼中含泪。
    李雷注意看去，新郎高个子，方脸孔，浓眉大眼，看着坚定有力。但望见新娘子，却脸上发红，手足无措。誓言说得结结巴巴，连说三次“愿意愿意我愿意”，亲友们善意微笑，他回头感激颔首示意。交换戒指时手一直在抖，戴了半天套不进去。越急越乱，越急越心虚，叮当一声手一松，戒指掉下来滚了出去。李雷看着那戒指一路向着自己，滚过来不偏不倚停在自己脚边，于是叹口气弯腰拾起，交给追来的新郎。
    “祝福你。”
    新郎感激的与他握手：“谢谢你。”
    越过他的肩膀，李雷看见丽丽的眼睛，隔着面纱果然看不清。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毫无意义。李雷回身坐下，与亲友一同拍手，鼓励新郎亲吻新娘。
    婚礼结束，大家一起走出教堂到后面草地上欢聚。李雷知道这之后丽丽他们新婚旅行要去意大利，于是想大概从此以后不会再见到丽丽。
    正在胡思乱想，一双白手套在眼前挥舞。李雷抬眼一看：“是你？”
    “可不就是我，谢谢你来。”
    “客气了。”
    “原来怕你尴尬，结果是我不好意思。”
    李雷笑了：“丽丽，你今天很好看。”
    今天的丽丽没有化浓妆，淡淡的象牙白，浅浅的玫瑰红，脉脉的富贵金。衬着手上的白金戒指，十分幸福美丽。
    李雷想一想，又挤出一句：“这衣服很衬你。”
    “可惜你是男的，不然花束留给你。”丽丽笑起来，李雷第一次觉得她也很秀气。
    “怎麽？生气了啊…我开玩笑的。”丽丽伸手想要拥抱他，“你来了，我很高兴。”
    李雷巧妙让开一点，侧身与她握手：“恭喜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丽丽一挑眉毛，随即笑嘻嘻：“来来来，我介绍朋友给你。”
    李雷正要拒绝，丽丽不由分说拉着他走进草地：“那是Miss黄，旁边是Miss王。”
    李雷眯眯眼睛：“都是Miss？我看年龄相差二十几。”
    “只要是单身，哪怕一百五，还是有资格被叫‘Miss’。”丽丽轻声道，“那位黄小姐是第二代印尼华侨，在南洋有座橡胶厂，离婚时分了前夫一半身家。她只有王小姐一个女儿，不过已经成年，两人并不住在一起。但是感情很好，支持妈妈再婚。我看你和Miss王年纪差不多…”
    “照你的说法，追黄小姐岂不是更实际？”李雷笑笑。
    丽丽一怔，随即掩口笑着拉他再走一步：“那是Miss梁，是我同事，性格开朗活泼，笑起来可爱之极。”
    李雷看过去，丽丽与她挥手，她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李雷低语：“她有虎牙，我怕打不过她，只好早早放弃。”
    丽丽哭笑不得，再指一位：“那是Miss张，本市最大银楼老板的千金——”
    “唉，难怪浑身珠光宝气，我都不知道看她还是看她脖子上的项链。”
    “好吧，那一位是Miss林，本市著名记者——”
    “岂不是揭人疮疤挖人隐私的狗仔队？不行不行——”
    “别把人家当成无胆匪类。”丽丽翻个白眼，“她做财经版，自己持有芝加哥大学经济学与新闻学两个学位。如此独立个性的奋斗型女性，正是你的最佳拍档。”
    “独立自主，优秀能干，还要我来干甚麽？当点缀？算了吧。多谢你的美意，心领，心领了。”李雷拱拱手。
    “好吧，那她对面的Miss高？K高的英语老师，为人热诚健谈，又喜欢天文物理，兴趣是做饭和看Discovery，跟你简直般配。”
    “老天…英语？！英语只会让我想起鸦片战争，南京条约，香港回归。”
    丽丽哭笑不得：“你又乱想甚麽…”却又奇怪的看他一眼，“你不是最讨厌历史，怎麽今天张口就来？”
    “这，今天天气好，我超常发挥。”李雷张张嘴，掏出手帕擦擦汗。
    丽丽甚麽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他一眼。李雷觉得手心开始冒汗：“那个…还有甚麽好货色，赶快介绍啊。”
    “哈，你当我是妈妈桑，还是皮条客？”丽丽一跺脚。
    “都不是，你是我好友。”李雷笑笑。
    丽丽也笑：“好了好了，你再看那边——”
    李雷一转头，却撞到身后的人。一杯香槟全数泼到自己身上，黑色西装倒是看不出来，但是急坏那位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失礼。”说着拿出手袋里的纸巾。
    李雷正要说没关系，却愣住了：“你——”
    这是谁？
    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这是谁？
    一张红红的樱桃嘴。
    这是谁？
    黑黑的长发绑起来，脖子又细又长，额头光洁明亮。戴着男装手表，却穿着小礼服。
    她眨眨眼睛：“李雷？”她微微侧首，伸出手来，“李雷？真的是你？！”
    李雷皱着眉头一想，脑子好像无数个抽屉，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回忆。打开这一个，不是；拉开那一个，也不对。啊，她究竟是谁？
    丽丽拍拍手：“怎麽，阿may你认识李雷？”
    “好家伙，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初中同学！”
    脑中闪过一道球形闪电，李雷脱口而出：“啊，是你，韩梅梅！”
    “看看看，还是你发音标准，没把我叫成‘憨妹妹’。”韩梅梅呵呵一笑。
    李雷惊喜的抓头，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叫你may吧。”
    “不不不，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很是怀念，就这样吧，连名带姓的叫吧，李雷。”韩梅梅呵呵笑着。
    连名带姓，状似陌生，实则有说不出的亲密。
    李雷觉得手心微微有汗，连忙找话题：“你毕业之后去了哪里？只断断续续听过你的消息。”
    “高中去了Q高女校，然后念P大医学部，后来很幸运过了GRE和托福，就混入留学生大军。最近才回来，没想到可以遇见老同学，真是，真是太好了。”韩梅梅由衷高兴，脸上微微发红。
    “哇，出国留洋。”李雷心算一下，“还是海归博士，衣锦还乡啊。”
    李雷这一张嘴，韩梅梅一愣：“诶，我记得你最恨四字成语，记得你把相濡以沫说成‘相需以未’，气得语文老师罚你留堂…”
    李雷抓抓头：“陈年往事，陈年往事…”
    “所以说他今天受了刺激。”丽丽好容易插上话，伴娘却过来请她过去，说是新郎要介绍家中叔伯给她认识。这就只好过去，不断回头，李雷冲她笑笑，挥挥手。
    韩梅梅看着他：“你和丽丽是…亲戚？”
    “不，不是。”李雷回过头来。
    “那是…朋友。”韩梅梅笑笑。
    可不是，朋友？天底下最暧昧模糊的一个词，甚麽人都能用。不过李雷第一次对词语认真：“准确来说，是前男友。”
    “果然。”韩梅梅捂着嘴笑了。
    “嗯？看样子你早知道？”李雷很惊讶，照道理说，韩梅梅不可能知道。难道...她一直关注我？不至于吧…
    “看你说话就知道，不过真难为你，还撑着来出席。”
    “反正，怎麽都是朋友，难得我今天不值班，来送祝福也是应该。”
    “心里不恨？”
    “心平气和。”
    “一点儿不勉强？”
    “心甘情愿。”
    “这麽说来，也不是十分爱她。”
    “啊，呵呵，我们好久不见，怎麽就问我呢？来来来，这边有三文鱼，我们吃一点。”李雷拉她转到另一边，“共同回忆少年时代美好时光。”
    韩梅梅捂着嘴笑：“好啊。”
    两人走到草地另一端，碧草，蓝天，彩球，香槟。
    韩梅梅微笑：“以前的你戴个眼镜像个老夫子，可偏偏文科成绩最差。”
    “以前的你绑个马尾辫像个妇女干部，人人都怕。”李雷眨眨眼睛。
    两人都笑了，韩梅梅摇着头：“真的麽？人人都怕…难怪我没有朋友。”
    李雷啊了一声：“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家都很…尊敬你。”
    “这就是问题所在，大家都是同学，为甚麽对我要用尊重？”
    “因为，因为…”李雷觉得阳光刺眼，头上冒汗，心里一着急背出小学生行为规范，“因为你遵守纪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呵呵——”韩梅梅转身笑了，然后回过头来轻轻道，“你也同样优秀，但是他们从不说你。女生背后都夸赞你，男生当你是兄弟。”
    李雷不以为然：“那是错觉。”
    韩梅梅看着天空：“啊，时间都到哪里去了？”
    李雷叹口气，推推眼镜：“初中只有三百，现在逼近八百，时间在这里。”
    韩梅梅呵呵一笑：“听说你在K院外科赫赫有名。”
    “啊，技术落后，又不思上进，自甘堕落。你肯定不相信。”
    “谁说的？我同事说你是K院大帅。对了，还有个甚麽刘小帅，你和他是喋血双雄！”
    “我最怕历史…你还和我说军阀混战？难道我长得像哪个大帅？”
    “…李雷，那是吴宇森的电影。”
    “这样麽…呵呵，呵呵…”李雷不好意思抓抓头，“我很少看电影，基本上有的片子、人名、情节之类觉得眼熟，但是想不起来。”
    “有的时候，诚实是美德，真率很可爱。”韩梅梅低低一笑。
    李雷也笑：“只有你说我可爱，你不知道因为我看电影总是睡着，被丽丽骂过——”突然住口，尴尬的抓抓头，“也没甚麽了，都过去了。相信新郎会好好陪她看电影看歌剧看芭蕾。”
    韩梅梅看着他的眼睛：“现在该称呼她为桂太太了。”
    “啊，是，桂太太…这名字有点儿耳熟。”李雷摸着下巴。
    “桂氏企业是本市龙头企业，你当然听过。”韩梅梅失笑，“不然你看看周围，哪一个不是大人物？”
    李雷看看四周，果然珠光宝气。
    韩梅梅指着香槟说给他听：“就是这个，也是专门去Dom Pérignon定制的，这一杯子，大概是你我年薪的几十倍。”
    “不就是一杯酒，啤酒一样喝得开心。”李雷耸肩。
    韩梅梅突然笑了，然后手袋里手机响，她说声sorry转身接起。李雷看着她光洁的颈子默默出神，隔一阵她回过头来，脸上都是抱歉：“不好意思，我有个病人要见我。下次再聊吧。”说完挥手要走。
    李雷上前一步：“我…”
    “差点忘记。”韩梅梅笑着转身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有空常联络。”
    一阵风似的走了，李雷想起以前班上有活动，她也是这样匆匆来去。耸耸肩，把名片放进胸前口袋。
    三文鱼？香槟？这麽贵的东西，很好，再来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