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蒲松龄

“我并不打算问你到底怎麽回事儿。”李雷看着面前的男人，决定这次不同情他。
    “哇——李雷啊——我的雷雷啊——”刘小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真的甚麽都没做过啊——”
    李雷无奈摊手：“班长，我相信你没用，要别人相信你啊。”
    刘小帅擦擦脸：“别班长长班长短，班长没有媳妇儿你都不管！”
    李雷把手帕递过去：“行了行了，大男人的还哭…”
    刘小帅用力吸鼻子：“可是我明明无辜，为甚麽都以为我是罪魁祸首？”
    李雷叹口气：“谁叫你英明神武潇洒无敌，兼玉树临风正义无敌，一看就是栽赃嫁祸的不二人选。”
    刘小帅瞪大眼睛：“等等等等，你刚才说甚麽？”
    “甚麽？甚麽甚麽…”李雷一脸惊讶。
    刘小帅跳起来：“你居然可以纯属使用四字成语？”
    “难道我就活该一辈子只能使用口头语？”李雷推推眼镜有点儿心虚，“偶尔说说书面语至于你这麽惊讶麽…”
    刘小帅疑惑的上下打量他：“不会吧？你最近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说着围了李雷转圈，左左右右闻来闻去，伸出手来摸摸李雷的脖子，掐掐他的腰。
    李雷左躲右闪：“你干甚麽？赶快放手！”
    “你最近真的很不一样，浑身上下有股特别的气息——”刘小帅揪住他推到桌旁，皱着鼻子嗅来嗅去。
    “甚麽气息？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李雷连连推他，“你给我老实一点儿坐过去。”
    刘小帅满眼是怀疑，松开手来转身回去坐下，李雷松口气，。刘小帅却突然跳起来，将李雷一把扑倒，接着手就往他胸口摸——
    扑通一声响，大地抖三抖。
    王护士的从门外经过，听见异响，好奇的推门进来：“诶，李医生，你在干甚麽？哦，刘医生也在啊。”
    李雷拉拉衣领，摸摸头发：“王护士，我们走，查房去。”
    王护士惊讶的看着刘小帅仰面躺在地上：“那个，刘医生不要紧吧？他怎麽了？”
    “没关系，他那是老毛病，先天性间歇性脑梗阻兼神经系统紊乱。”李雷起身拿起病历，从刘小帅身上跨过去。
    “啊？”王护士一阵头晕，“这是甚麽毛病？真的不需要治疗？”
    “如果要紧，我们做甚麽都没用。不如让他自己在地上躺着清醒清醒，若是你不放心可以看着他，反正就在医院内部，要送急救也绝对来得及。”李雷不再说话，出得门去。
    王护士为难的看看地上又看看门口。一边是李医生白衣飘飘风度翩翩，另一边是刘医生仰面朝天分外可怜；一边是少女怀春心尤跳，另一边是女子温柔母性生。跟着去，还是留下来？不亚于高二分文科班和理科班，不亚于选大学选专业，不亚于选单位选男友…好吧，就是选男友——的后备人选。
    既然是选男朋友，自然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比评选优秀少先队员还要复杂万万千。王护士认真衡量一番，终于追随李雷而去。原因很简单——至少他没病，不会躺在地上吓唬人。
    王护士刚走，刘小帅这才睁开眼睛顽强的站立起，摸着肚子咳嗽一声：“好你个李雷，居然对我如此无情无义，居然能下这样的毒手…咳咳，好，你不仁我不义，咱们走着瞧——”说着捂了肚子一瘸一拐往外走。
    谁也没有注意刘小帅邪恶的手心里捏了一只纯洁无辜的蓝色狐狸。
    李雷走过病房，隔着玻璃窗打量里面的病人，有的正百无聊赖看着吊瓶里的液体，有的闭着眼睛似乎睡去，有的正在看书，有的正在与亲友聊天。
    李雷想起实习的时候是在骨科住院部，那里不少病人都是重症患者，需常年住院治疗兼专业看护，因而很少有病人能够回家。有的是走不了，有的是回不去。更有老人时常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无语看着窗外。李雷心里难受，终于明白为何说论孝看心不看迹。即便是父母至亲，若是常年生病，子女再有孝心亦无耐心，何况生病就是个无底洞，谁能填的起？不要怪年轻人没心没肺，而是生活节奏快得诡异，你不上就要被踩在脚下。
    也是无奈，好去怪谁？只好统统推卸给社会。
    又想起三个月实习期结束时，不少女同学流下眼泪。于是李雷深刻感慨，这种感情丰富的地方不适合自己。
    李雷喜欢外科，因为它刺激，病人的状况千奇百怪，来来往往情形匪夷所思。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有的叫人不愿再想，有的令人过目不忘。
    记得第一个病例是个幼童，因为幼稚园下午点心有发棒棒糖，一时贪吃将糖棍卡在喉咙里。看着小男孩儿粉嫩嫩的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透着可怜兮兮的光，却因为家长还没到就拼命忍耐不哭出来。李雷赶快走过去，从救护车上把他抱起一路跑进急诊室去。小男孩趴在他怀里，眼睛里泪水一汪一汪的，但还是咬紧牙关。直到手术结束抱他出来，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连疼都不说。李雷心里柔软起来，拉起他的手，挤挤眼睛扮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咧着嘴似乎想笑，但是毕竟太疼就又想哭，一张小脸十分憋屈。突然回头看见自己母亲来了，瘪瘪嘴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伸开手臂就往妈妈那边跑去。结果一下摔在地上，面孔朝地。李雷赶快上前他抱起来交给母亲，看着他把柔嫩的小脸贴在妈妈胸前不停的哭泣，弄得一身都是眼泪鼻涕。而他母亲满脸笑意不以为意，只是亲亲小男儿脸蛋儿贴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哇——好似灵丹妙药，小男孩立即不哭了，而且开始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眯眯。李雷看着母子快乐离去，心里突然感慨，人生真是奇妙，一代一代就是这样传承下去。想到自己小时候应该也很顽皮，大概没少给父母闯祸，所以现在，才要好好努力。
    如今在外科好几年，逐渐熟悉。这里病人流动性大，或是治好出院，或是转入其他科室，实在运气不好，抢救不过来宣告不治，这就结束缘分。没有甚麽好可惜，没有甚麽好挽留，更不会产生甚麽感情。医者父母心说的没错，但是总有不争气的子女，又好去怪谁？
    当医生几年，几乎已经锻炼的无情无爱冷血镇定，只因着为人医者必须冷静。头脑发热无法做出正确判断，热血医生只是漫画电影。但都是普通人，怎麽可能像电脑有一套程序指令？更何况，就算是电脑，也会有死机罢工的情形。
    李雷慢慢走过病房，回忆起两千多年前的希波克拉底，这位医学之父庄严宣誓：“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业伴侣，彼有急需我接济之。视彼儿女，如我弟兄，如欲受业，当免费并无条件传授之。凡我所知无论口授书传俱传之吾子、吾师之子及发誓遵守此约之生徒，此外不传于他人。”
    “我愿尽我所力之所能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险药品给予他人，并不作该项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尤不为妇人施坠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
    “不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作□□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无上光荣，我苟违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记得当时记不住，还被刘小帅狠狠嘲笑，于是李雷拿出《中国医学生誓词》放在桌上大声朗读——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们步入神圣的医学学府的时候。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系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尤记刘小帅当时讪笑，“李大夫，当今世道，你还真想悬壶济世不成？”
    李雷摇头：“只不过是想做点事情，当医生，救人性命。”
    “有的人活着不如死了。”刘小帅嗤之以鼻。
    “但若身体死了，再有救治头脑的良方也无用。”李雷坚定信念，投身外科。
    刘小帅歪头思考整个晚上，第二天便投身脑科门下。
    这些想起来，竟然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侯儿还在学校，满身朝气，自以为天下天下无人入眼可与匹敌，恨不能使医学界焕然一新开天辟地，想法装满一箩一筐，结果还嫌不足。一心一意要当著名医生，一把手术刀走遍天下无敌。
    真正接触到病人，真正当了医生，才又发现问题多多。不是理想国，不是魔法世界，这是生活，这是世界。你不是上帝，也不是神仙，就算有个狐狸精说你是蒲松龄，也不见得你就真的是流芳百世的小说家。
    怎麽就突然感慨，又不是受了刺激。李雷失笑，随即突然发觉，好像好一阵子没听见那只古怪狐狸的声音，于是懒洋洋拍拍胸口：“你不是饿死了吧…”
    却又顿住，手心里空无一物。低头一看，上衣口袋清洁溜溜毫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