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他此刻与萧叶二人正坐在一家简陋的茶肆内，静静喝着他的茶。
  “雨师弟。”提剑而起之际，一路沉默的男子终于开口，“你们在这里等我。”一言毕，即将怀中的婠儿交到了白衣护法手上。
  萧雨双手接过婠儿，并没有拦阻他，温颜一笑道：“云师兄，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吧。现在我们已远离了中原——婠儿，我一定会好生看顾她的。”
  聂云略略颔首，憔悴了多日的脸上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看着那一袭青衣远去，一直沉默的青衫少女终于开口：“看来他还挺相信你。”
  “那是因为现下他除了我已经无人可以相信，而婠儿，却不能随他去，所以只能交给我照顾。”萧雨轻轻抚摸着怀中婠儿的头，幽幽叹了口气，“我想他现在要去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会太远，因为他放心不下婠儿——所以，我在这里守着婠儿，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看着白衣男子说这话时冷定的目光和唇畔掠起的一抹残忍笑意，可情的心陡然寒了下去。
  站起身后，她并没有依他的话立刻离开，抱着最后一分期望和侥幸，少女冷静地问：“萧雨，你有没有想过，纵使你借他之手报了仇，又能如何呢？你师姐回不来了，你这样执迷不悟只会让她在九泉之下更伤心而已……”
  “住口。”萧雨目光冷漠，淡淡开口打断她的话，“我师姐会感激我为她做的这一切——她会感动的。”
  “没有人有资格动摇我的决定。从看着师姐发动天魔解体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发了誓——一定要为她报仇，不惜任何代价为她报仇！”
  “你变了。”怔怔看了他许久，诸多感慨最终只化为一声浅浅的叹息。
  “是的，我变了。”萧雨目光有些飘忽地看向远方，幽声道，“从我师姐死在全真教的那一日起，过去的那个萧雨、那个笑面杀手，便已经死了。今日的萧雨，只是为了帮她复仇而在这世上苟且偷生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难道这世上已再没有值得你珍惜的人了么？”可情努力将喉中一股血腥气生生压下去，阖了眼道。
  萧雨霍地转过头，淡淡瞟了她一眼，哧笑：“你是说你吗？”
  “你难道要婠儿她亲生父亲也沦为你复仇的牺牲品么？！”少女睁开眼，一直极力维持冷静的声音无法克制地激越起来。
  “牺牲品？”萧雨蓦地大笑，“他还不配！我师姐身中剧毒之时，他在哪里？我师姐被师父责罚、幽禁之时，他在哪里？鬼棘组织内乱之时，他在哪里？婧儿死时，他在哪里？……师姐上全真教交换婠儿之时，他又在哪里？！”
  “你恨他。”可情敛住眼里的泪水，轻声叹息。
  “是，我恨他。我为我师姐而恨他！”萧雨咬着牙，恨声道。
  “这么说来，那日你抱着婠儿下山之时，就已经看到他了，所以才要留在这里守着。”可情联想起了那三日他一直守在终南山附近焦虑的眼神——原来这一切，已早在他的算计之内，而聂云，不过是他复仇的一枚强硬的棋子罢了！
  “是，正因为他终于想起了我师姐，所以，我给他机会，让他在我的计划中，和你二师叔同归于尽！……师姐那么爱他，他就应该立刻为她报了仇、然后下地狱去陪她！”
  疯狂的复仇火焰在白衣男子眸底燃起，随着冷锐的话音字字而落，男子口中那排洁白光整的牙齿阴冷得如同野兽雪亮锋利的白牙。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再也掩饰不住心底传来的恐惧与绝望，可情颤声。
  望着对面少女无血色的脸，萧雨却淡淡一笑，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拨弄着少女鬓边的发丝，语声低柔：“我没有疯，是这整个武林正道疯了！其实我们都是一种人，都是会为情痴狂的人。我为了我师姐什么都会做，你为了我也什么都会做的，是吗？”
  可情哑然。良久后，她方抬起脸，定定望着他：“这真的是你想要的？这真的就是你所追求的吗？”
  见萧雨抿紧下唇不语，可情凄然一笑：“你师姐有没有托梦给你？”
  在少女话声中，萧雨的身子不易察觉地轻轻震了一下，随即淡淡转过身去。
  可情转身上马之前，他听到她最后传入耳边的话语：“你师姐是个好人。你，其实也是……不过，我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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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圣师徒二人方到达祁连山，便已由行人口中知悉西宁州屠城惨祸。
  终于还是晚了吗？剑圣胧煜停下脚步，轻叹了口气。
  “师父，现下我们该去哪里找她？”封无痕默默陪在师父身边，待他将眼里的伤痛之色渐渐平复，终于问道。
  “祁连山。”剑圣抬起眼，望着远处云岚雾霭中隐约可见的密林雪岭，深深吸了口气：二十六年了，是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
  ……
  
  曼陀罗山庄坐落在祁连山丛丛林木间。庄前枝桠蔽天，层层香气萦绕。庄前一池温泉，温热水气挟来幽眇的花香，拂过来人面颊。
  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四年前，他亦曾闻过，在失落往昔的记忆中。
  四年了，今日，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聂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花林深处、那隐约可见的深幽庭院，唇边掠过一个自嘲的笑：四年前，是他逼我来，而今日，却是我自己找上来了。
  ——看来，我的命运果是该属于这里的，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也终归会回到这里。我已经践踏了自己道德的最后底线——在四年前答应他成为他手中屠戮武器的那一刻起，在师父茶中下毒暗算她、挟持她与双曜使来祁连山的那一刻起……
  他应该一早就能猜到的——为何她会对他一个平凡的花子这般关注、这般在意，甚至身为剑魔的她竟肯亲授一个平凡的花子武功；为何她会知道自己并非他养养母亲生，为何她会在说起他的养父母时会那般愤怒——因为他们卖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啊！……如此看来，当年收巫风为徒或许只是个幌子，只是为了断绝他对她的疑虑——其实，由踏入龙月楼的第一日起，见到双曜使对他的态度与那些顶尖杀手、甚至剑魔的另两位弟子都是截然不同之时，他心中便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当时他却因为巫风的存在而暂时将这个疑虑压抑在心底。后来，因眼见师父待自己与巫风一般器重，他就逐渐淡下了这份猜疑——终至遗忘……
  真是傻啊，原来她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自己——她这唯一的儿子，而自己竟还那般伤透了她的心……不知道如今被封印了灵蕴的她，还能不能念起他这个不孝子呢？想到这里，又是微微的酸楚滋味涌上心头。
  ——你还是在乎她的。你还是有自己所在意的人。
  那日他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白衣男子的声音又响起在心中某个隐秘之处。
  很奇异的，离曼陀罗山庄越近，心中那个人的存在感就更加真切了。
  “是，我在意。既然她是我的母亲，那么，我会和她一起实现我们的理想！我要改变这个混乱的人界，让我们自己去决定它的规则……”
  ——或许，自己本就是狼子野心啊。
  然而，心中却传来一声低而悠长的叹息。那声叹息仿佛带着千年的忧伤，穿透了他心里厚重的屏障，欲动摇他心中的信念……然而，聂云终究是咬紧了下唇，踏上悬系在温泉上的那座独木小桥，向着那个开满了曼陀罗花的熟悉又陌生的禁地走去……
  一切大逆不道之事，他已经做尽了……无论是对母亲，还是风……
  他已经做下最后的决定了……只是，今次回来，为何会这般颓惫呢？为何会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呢？难道，他的心里并不真正期待着那一天、并不是真的期待着理想中由他们主宰的那个世界……并不是真的期待着——毁灭这个世界吗？
  难道，他所想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空虚的心灵一个依附、一个寄托吗？真是可笑啊。
  如今，六芒星阵只剩下最后一步就要成功了。然而，他并没有那份心愿即将实现前的喜悦，而是……越接近那最初的目标，他心里的不安也就更加剧了一分。
  主人认为的那个“理想”的世界不会和谐，只会比现在更加混乱——当曼陀罗山庄的侍女恭谨地跪在他身前，连衽行礼、口呼“公子”之时，那个叫“慕容雪”的白衣男子的话语再度在心底某个角落响起。
  ——真的是这样吗？
  混乱，也好吧……至少，让我成为这个人界的主宰者吧！我想风在下面看到，也一定会为我而骄傲的。而婠儿——我们的女儿，就是未来这个人界唯一的公主……
  ……
  
  封无痕随胧煜穿过密林掩映下的溪流，此时进入一处狭窄的山涧，胧煜忽地顿住了脚步。
  “师父。”封无痕正仰头望着四面的景色，并没有察觉到此刻背对他的师父眼中掠过的异色，随口问道，“您如何会知晓通向曼陀罗山庄的路？”
  “封儿。”胧煜并未回答，片刻的沉默后，忽地开口唤了他一声。
  “师父，什么事？”回首的瞬间，封无痕敏锐地察觉到胧煜眼中掠过的一抹异样神色，心中霍然升起某种预感，慌忙闭了眼——然而，已是来不及了，神智便在那一瞬涣散了开去……
  胧煜将已陷入昏迷的白衣男子抱入一株巨大的云杉树下，捡起杂草掩住他身体后，食、中两指暗暗闭拢，口中念起一个咒诀，一手则解下腰间的剑圣之剑，在他身周划下一个圈——剑刃上的白光流银般顷入他落剑而成的圈内，白光便如同注入了生命一般，逐渐围拢了他的整个身体，在虚空中结成一个半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