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63章


  尤洵面色微变,挥手令丫鬟们离开。待下人离退后,方幽幽叹了口气:“子俊他亲娘去得早,这孩子自小便由奶娘养着。我常年往返西域和中土,做花市的生意,管他管得也少,他打小便孤伶。而我那几个犬子不争气,又与他并非一母所生,时常趁我不在便欺负他。有时我回来,他已遍身伤痕,我问他怎么弄的,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林若芷看着尤子俊离去的方向,唇边不觉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孩子……从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很善良。”
  看林若芷终于对自己的话题有了兴趣,尤洵面色甚为得意,颔首续道:“后来我一不在,他便时常偷偷溜出山庄,渡船到上游的康定,找一个藏族小姑娘卓玛玩耍……嘿,那藏家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我看着都中意。两个孩子打小便青梅竹马,我有时就在想,等将来大了,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帮他跟卓玛安排婚事……”
  “庄主。”林若芷久历江湖,怎会听不出他此话的用意。蓦地截断了他的话,林若芷淡淡道:“子俊还是个孩子。我只当他是我弟弟,因为……”话声略顿,林若芷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曾经有一个孪生妹妹,与我失散了十多年,我艺成下天山之后,便一直在找她。”
  ——芙儿,或许以后姐姐再也没有机会去找你了。不知这十年来,你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转眼十多年过去,姐姐如今都要出嫁了——而如今,你又在哪里?
  督见她微蕴悒色的眉宇,尤洵叹了口气,将手搭上林若芷肩头,柔声劝道:“我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只若你妹妹还在世,我便一定能找到她——芷儿你尽管放心。”
  “‘在世’吗?”林若芷喃喃,低头看着杯中那片孤零零的茶叶打着旋儿,渐渐沉落杯底,不再打话。
  “哎呀,看我这说的是什么话。芷儿妹子莫要见怪。”眼见她脸色更为忧郁,尤洵有些尴尬地陪笑,“芷儿你这么漂亮,你妹妹也一定跟你一般,生得如花似玉……我看她啊,定是被哪户好人家收养了。说不定,你都已经当上人家姨娘、还不自知呢。”
  “……”林若芷微微摇头,双眉微锁不语。
  这般在院内闲坐到黄昏,心不在焉地用罢晚膳,欲待回房之时,才发觉自己发间已是一片冰凉——雪,终于落下了。
  手停顿在门扉上,迟疑了一刻,林若芷终于推门而入。目光望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那把伞,终是转开了视线,蒙被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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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时分,雪已飘如鹅毛。雪花落满了他发间,在他发上凝起一层寒霜。冰雪打入他颈中,在他薄衣内渐渐融化。漫天飞雪中,那一袭青衣更加显得渺小孤单。
  三日……不,应该是四日未曾进食了吧?腹中空空荡荡,不耐久寒……背脊一直直挺的男子终于缓缓俯身,刨起一团冰雪,便往口中送去——至少,能稍微缓解下口舌的干渴也好罢?
  吞下那团雪水,聂云的神志便清明了不少,然而,却依旧饥肠辘辘——胃里只有那一团融化的冰雪,冰寒蚀骨的冷意从里到外,似要将他与这片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饥寒交迫中,他盘膝坐下,双掌上下虚合,运功抵抗这蚀人的寒意。于是,奇异的景象在那一刻发生了:雪花纷纷在接近他身体的瞬间融于无形,仿佛他的身体便是一个燃炉,飘落身上的雪未近身,便已被融化,融化后的水还未沾上他的衣袂,便已纷纷蒸腾,在他身周化为雾气。近看去,一个盘膝坐在雪地中的人,身上却萦绕着一层氤氲的雾气,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然而,这一幕就的的确确地正发生着。
  暖了、暖了……然而,随着身体的暖意袭来,伴随着的是——
  “你这样运功,早晚会内力耗竭而死。”
  熟悉而柔和的声音。尽管此刻听来冷冷淡淡,却还是有依稀的暖意透过寒冷的空气传入他心间。
  双眼睁开之际,察觉头上方已不知何时撑起了一把伞,而伞下那个女子,一袭白衣素净如雪——
  聂云怔怔注视她许久,疲惫的脸上终于牵起一缕笑容。
  “你是来跟我走的?”
  “你明知我不会跟你走。”
  抬起头的瞬间,林若芷淡漠的双眼之后,眼瞳深处那一抹一闪即逝的柔情,分明地映在了聂云眼中。
  聂云默默低了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我好像闻到了酒菜的香气。”
  “难得你还能闻得出。”林若芷将左手提着的食篮在聂云身前放下,随即在他面前蹲下身,轻轻揭开盖子,浓郁的酒菜香气立时扑鼻而来。
  林若芷将饭菜一碟一碟端出来,搁在聂云面前的雪地里,随即又从篮子中取出一双筷子、一瓶酒,递给聂云:“再不肯吃东西,你以后就真的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了。”
  “你为我做的?”聂云接过筷子,夹了一口热菜,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下人都早歇着了。”林若芷低下头,轻声答道。随即又抬起头,“你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走?”
  聂云这时已张口灌了口酒,闻言微微一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直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那么,请便。”林若芷站起身,望着苍茫的雪色,“不过,无论你等多久,我的决意都不会变——三日后,我便嫁给尤洵,希望你喝完我的喜酒就赶紧走。”
  聂云苦苦一笑:“若我不肯走呢?”
  林若芷闻声一震,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忽地觉得,他说得出,便一定做得到。林若芷连忙侧开头,避开了那样灼热的目光注视,极力克制着自己眼中激烈变幻的神色,然而,心却在那一刻堵塞得再也吐不出只言片语。
  “如何呢?”聂云一双眼依旧定定地看着她,雪色中,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澈明介。见她不答,聂云继续轻声逼问。
  林若芷在他话声中蓦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方淡淡答道:“那么,我成亲之后,将不会有人再为你送饭。你自己保重。”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一袭白衣转瞬湮没在门后的雪色中。
  那扇朱门也即在她踏进门内之后,轰然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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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曼陀罗山庄内炮竹声连绵,喜字高挂,处处张灯结彩。唯独门外那个持剑的青衣男子,依旧衣衫单薄,冷冷清清立在门口,与庄内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在莽莽雪色中更加显得孤独清冷。
  “喂,我们庄主叫你入庄去喝他与夫人的喜酒。”约莫巳时,庄内一名家丁推开朱漆大门,招呼狗一般嚷嚷道。
  聂云剑眉略攒,却未回答,也并未动怒。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仿佛遥远记忆的某个角落,他的耳边也曾出现过类似的话语……只是用词似乎更激烈些,而声音也更加地不客气。——他十分不喜欢这种语气,让他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厌恶感。
  见他不回话,那家丁讨了个没趣,随即转身关上大门。
  于是那扇朱门便如同一个屏障,将门内一切喧嚣隔绝了开去,那一点青色成为此刻茫茫白雪中唯一色彩。
  ……
  
  “他知道芷儿今日要成亲?”听那家仆附耳禀报完毕,尤洵敛须沉吟着问。
  “当然知道。”那家仆小声嘀咕着,“他耳朵又没有聋,我那么大嗓子吼他,他却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肯走。”
  “他留下,难道要等着看芷儿盘上发髻,成为真正的尤夫人,他才肯死心?”尤洵的衣袖重重扫过桌面,滚烫的茶盏被他袖风掀翻落地。瓷器碎裂声响中,他声音里微有些火气:“还是——他要等到最后一刻,才来破坏我跟芷儿的婚事?”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那下人低下头,闷声答道。
  “我就知道,那个男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心。”尤洵盯着那滩泼洒在地面的茶水,忿忿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挖空心思,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日,我可不会再因为这最后的疏忽而让先前努力功亏一篑!”
  “芷儿的心里爱着那个人,我就算得到她的身子,也得不到她的心——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能得到!”尤洵猛力一拍桌面,目中冷光闪动,咬牙道,“不如就趁今日我和芷儿的喜酒,偷偷解决掉他,也免除后顾之忧。”
  “可是,夫人她若是知道了……”
  “别忘了,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作为她的旧情人,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呆在这里找气受吗?”尤洵冷笑。
  “倒也是。”那下人挠挠头,自顾自地嘀咕道:“他也真是个怪人,这都受得了。”
  见尤洵立时一眼白来,那下人只得将口边的话咽吞回去。
  “不过,为了不惊扰到芷儿,我们可不能跟他动兵火。”尤洵阴冷地一笑,即向那下人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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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正午,山庄的朱门再度开启。这次推门而出的,却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自那夜林若芷来过之后,便未再来。第二日为他送饭的,便已换作了这个少年。
  尤子俊还是如同平日一般默默将食篮递到他面前。聂云淡淡抬头,看了他一眼,七日来,第一次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里面……何时开始?”
  尤子俊自然知道他所言“开始”是指什么。看着他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尤子俊心里不忍,低了头闷声答道,“哥哥,你还是走吧——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嫁与他人,你难道不会觉得痛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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