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金祭

第85章


  “可皇上毕竟不同于普通之人呐!再说王爷他,他已然辞官还乡了。现下即便王爷知晓夫人困于宫中,想要救走夫人也绝非易事啊!”
  凌一敛下眸看着自己仍是平坦的小腹,伸手轻抚着,喃喃出声好似轻哄着谁,“我不会让他冒险的。”
  金盏心下突得一寒,说不上的感觉。她看着那满眼的温柔却莫名地不安起来。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欢腾的京都城一扫笼罩了十数日的叛乱阴霾,贯通东西的灯市盛世空前。为稳下民心,皇甫轩不仅下令十五上元节大摆灯市,赶造巨型灯楼,且还亲临宫门楼台与民同庆与民同饮。
  宫中未摆国宴可彩灯高挂,金光璀璨,仿若打翻了的首饰盒,随处都是宝光奕奕。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回廊上满挂着贴花的彩灯,照映得水面上一片流光潋滟。年轻的宫娥嬉笑着穿梭于长廊间,争相猜着取下的灯谜。这沉寂多时的后宫一派喜气洋洋。
  被欢笑遗忘的一角,有着不纯粹的安静。随风而至的欢声笑语飘飘悠悠地,让这荒弃已久的宫殿愈发显得冷清凄凉。
  凌一看着金盏摆弄着做好的花灯,轻道一句,“挂上罢。”
  “是。”
  颤颤悠悠的烛火透过红色的灯纸照亮了一地的哀伤。凌一仰首呆望着,却是不自知地轻笑起来。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想他此时是否也会在江南的某一角,仰望着一抹幽怨的烛光思念着她呢?
  “夫人...”她的笑过于淡然,让一旁的金盏瞧得有些心慌,“夜寒风大,咱们进屋罢。”
  “金盏,你听见了么?”凌一弯唇一笑,转身仰首望向夜空。
  “听见甚么?”
  “雪落的声音。”
  “不,是梅落的声音。”凌一看着她,一脸温软的笑意,“梅落了。”
  .
  繁闹散尽,卸去浓妆的夜竟是拉人深陷的沉寂。残冬星疏,冷月孤寥。落梅飘飞殷红似血,只有暗香如故。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掸了掸肩头的落红,轻嗅那阵阵余香,皇甫轩轻叹一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是朕错了么?”放眼瞧望着纷飞如雨的落梅,皇甫轩突得满心伤感。
  “皇上圣明,怎会有错?”
  皇甫轩哼笑了声,看着满林颓败的梅黯然自道,“本是开得极好的花儿,可朕偏是强栽了来。纵使朕百般呵护千般疼惜,她终还是败了,败了啊!”
  “皇上可是在为娘娘烦心?”
  皇甫轩酒色微醺,斜唇苦笑良久无言。
  “去冷宫。”
  “皇上,今儿十五月圆之际,按例该是上皇后那儿了。这会儿也该不早了,皇上要不早些回宫歇息?”
  闻言,皇甫轩眉端轻蹙深目微斜,“江尚喜!朕去哪儿要你来指示么?”
  江尚喜赶忙谢罪,知晓他已是有些醉意便也不再劝说。
  殿前挂着的一点幽亮勉强撑起冷宫的萧条模样。皇甫轩静望着那高高悬起的彩灯,一股强烈的愧疚与不舍猛地窜涌上来,让他好不难受。
  “混账奴才!冷宫怎这般模样?”
  江尚喜被这突来的暴呵惊得连忙跪拜在地,他答得委屈,“皇上...这,这冷宫向来便是这般模样啊...”
  皇甫轩吞下怒意,厉声道,“唤肩舆来!去唤肩舆来!”
  “是,是!”
  江尚喜方急颠颠地跑去唤人,皇甫轩便瞧见庭院的另一端有人影晃动。
  “是谁?”
  “皇上?”那人影认出他的声音,连忙提着油灯过来行礼。
  “你鬼鬼祟祟地做甚么?”皇甫轩见来者竟是服侍凌一的宫女金盏,脸色愈发地不悦。
  “回皇上,娘娘说夜里总有野猫叫唤扰得她不能入眠,奴婢这才提灯巡查,想逮住那猫儿。”
  “野猫叫唤?”皇甫轩环视一周,满眼质疑地盯上金盏,“大冬天的,哪来的野猫?”
  “回皇上,奴婢也未曾听到有猫叫唤。可娘娘说她被扰得不能入眠,定让奴婢出来看看。”
  突得,一股不安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惊得他周身一震。不及多想,皇甫轩直奔入内室,却只能寻到满室霉腐潮气。
  “人呢?”
  “奴婢,奴婢...”
  皇甫轩不发一言,围着整个宫殿仔细寻了个遍,却仍然不见凌一的身影。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声宣告着他一触即发的怒意。
  “她在哪儿?”
  瘫跪在地的金盏瑟瑟发抖,面对于狂怒的皇甫轩她几欲吓晕了去。出事了,当真出事了!她早该有所察觉的,只有那看透生死,宁静无尘的心才能听到绝然与尘世的清音。那梅落如雪的声音!
  不出一刻的功夫,这后宫向来最冷清的角落竟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时间近千名禁军侍卫更换着跳下结凝的寒水,打捞着宫中每一处池湖。
  独自待于内殿之中的皇甫轩坐在黑漆椅上动也不动。他无神地扣着扶手上脱落的漆,心颤地捕捉着殿外频频传来的脚步声,生怕哪个会突然闯进,告知他那不敢去猜想的噩耗。
  夜风窜入,卷落桌案上的一叠宣纸。皇甫轩一个寒战,转眸凝望向脚边凌乱的纸张。泛黄的纸背沁过斑斑墨迹,皇甫轩伸手随意拾起一张。
  用墨大气却又不失蕴秀之美的行草让皇甫轩眼前一亮,这应当是凌一的手迹!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1)
  还未念完,皇甫轩腾地站起,浑身僵直地瞪着手中的诗。
  “凌一,你便是这般看待朕对你的心意?”
  皇甫轩双目泛红,将手中纸稿揉捏成团,狠狠地掐入手心。他大步跨出内殿,带着所有守于殿外的侍卫直奔涤心阁而去。
  .
  夜幕上是一枚小巧精致却也孤寂的圆亮。凌一仰首相望,静默回视着月娘垂眸下的丝丝怜惜,也屏息聆听着夜风于她耳边的声声叹息。
  她从来不知,这天地间竟可宁静得如此纯粹。
  低哑的嗓音轻哼出声,断断续续的,是卿姐姐最爱的那曲《定风波》。
  眨眼之间,她仿若又回到那春光明媚的午后。抛了扑蝶纱网的她,满头大汗地腻在卿姐姐的身旁,听着那柔如春风的歌声。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把上阑干,那结凝的冰面粘上她的手心,贪婪地吞噬着她的热度。凌一一个哽咽,那强行压抑着的有着他的记忆瞬时翻涌出来,就好似这无边的黑暗顷刻间将她吞没。
  那明媚的午后不再了,那繁闹的花丛不见了。她能看到的只有那一双黑如子夜,深如古潭的眼眸,那双让她沉溺却也让她感到软弱的眼眸。
  “往后出府我不再拦你,只要你回来便好!”
  “外面风寒,早些回来...”
  凌一摇着头,泪水滑落而下。她回不去了,她这次回不去了!
  “凌一,不论你犯多大的错,我都会原谅你。只是不准再从我身边逃开了。”
  凌一死命地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她怕他的温柔,即便是回忆,也会一点点腐蚀掉她仅存不多的勇气。
  她深吸着气,不敢再看下面无底的黑暗。她轻抚上小腹,柔声轻道,“不要怕,有娘亲陪着你。”
  “你只能是他的孩子,只能唤他爹爹,”忍不住的泪水落入嘴里是血腥的味道,“对不起,娘亲尽力了。”
  拭干了泪,凌一翻过阑干。她闭着眼,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只是还未等她松开手,只觉腰际猝然一紧,整个人顿时被困得无法动弹。心下以为是皇甫轩赶来,凌一惊慌失措,死命地扭动着想跃下去。
  “放开我!”
  “放开了你,我可无法与殷大哥交代。”
  凌一一顿,回首竟见一身夜行装的君然正拽着乌鞭的另一端立于眼前。
  “君然?”凌一眉目微轩,双眸顿时灼亮起来。
  “慢慢过来,小心些。”
  待凌一稳稳落于平台上君然方才收回乌鞭插于腰际。她步上前去扶住有些瘫软的凌一,“你这是作何?倘若我再晚来一步,你让殷大哥怎么办?”
  凌一双眼盈泪,抿唇不答。君然深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言,“走罢。”
  “走?是出宫?”凌一按压住心里窜起的狂喜,问得小心翼翼。
  “不想走?”
  凌一用力地摇着头,笑着落泪,“他在哪儿?他不是回江南了么?”
  君然看着满眼期盼的凌一只是淡淡一句,“先离开这里再说。”
  想到即刻便能见到他,瞬时膨胀开的欢悦与兴奋充盈得她有些飘飘然了。凌一已然开始憧憬着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要赖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她竟是这么地爱他!她要向他一一述说这些未有他在身旁的日子她所受的委屈,她要等着他万分心疼地紧拥她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她还要附上他的耳边宣告他将为人父,再静静守着他惊喜错愕的神情!
  重生般的美好让人欣喜若狂。凌一想得痴迷,竟是不禁地又哭又笑起来。然而沉于喜色之中的她却未曾发觉那一双正凝视着她的清亮的眼浮现出近于哀伤的怜惜。
  “走罢。”
  君然故意放慢了步子却还未见凌一跟上。她转身看去却见凌一摇摇晃晃的,扶着阑干不敢松手。
  “怎么了?”君然两步跨回到凌一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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