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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