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第16章


 
  之之大吃一惊,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样说过?” 
  李张氏没好气,“早知你是信口开河。” 
  “不不,我有诚意,下班立刻买毛线。” 
  真的这样说过?明明不会打毛衣,怎么样学都学不会,小学劳作分奇低,她岂会夸下海口陷自己于不义? 
  不怕不怕,祖母会,姑姑也会,叫她们代劳好了。 
  傍晚,接母亲下班,隔着大玻璃橱窗看见妈妈正脱了鞋光着脚与设计师把华服一件件摆出来。 
  季庄非常认真,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到女儿。 
  之之却看见母亲头顶丝丝华发。 
  之之无限怜借,妈妈开始者了,她知道妈妈最怕老花,时常困惑地问:“动辄要加上远视眼镜,老板会不会嫌我顿?”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挂上副老花眼镜。 
  退休吧妈妈,之之在心中喊出来,大家愿意省一点过。 
  是设计师先发现她,季庄连忙笑,招之之进店。 
  “店主呢?”之之问。 
  “一连好几天到律师处搞美国那边的税务。” 
  没有护照的烦,有护照的更烦。 
  “之之,我有事与你商量。” 
  “妈妈尽管讲。” 
  季庄把纸杯咖啡递给女儿,“之之,你哥哥再这样闹不停,迟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读硕士。” 
  之之摇摇头,“去哪里?巴黎、纽约、伦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边,更加为所欲为,妈妈,不要去干涉他,也许只是三分钟热度,到了年底,药到病除。” 
  “这事不会这样简单。” 
  之之微笑,“妈妈,依我看,就是这么简单,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终身唯一持久的爱和兴趣,不过是赚钱。” 
  “之之,你不是母亲,你不懂得怕。” 
  “怕什么,怕受连累,抑或失去陈知?两者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乐观。” 
  季庄放下咖啡,“之之,你确是快乐天使。” 
  “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迟早会失却陈知,有一日他会结婚,为一个在母亲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从,轻贱家人。” 
  季庄笑起来,拍打淘气的之之一下。 
  “呵妈妈我不是开玩笑,幸亏哥哥谈恋爱的兴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沦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庄一怔,“顶多是第二第三,怎么会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亲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小舅子。” 
  季庄变色,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看到儿子冷冷地对母亲说:“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庄张大吻合不扰来,此刻她又觉得陈知独门心思爱搞运动并不是太坏的缺点。 
  母女俩双双返回家。 
  只见另一对母女亦亲亲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云吞呢。 
  李庄想,幸亏当年坚持多生一个,否则今日见到这种场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马上洗手,“我也来我也来。”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云吞下水开花。” 
  之之满不高兴,“现在不会了,人有进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来帮手,“姑姑出去走过没有?” 
  “有。”观光客不胜唏嘘。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会有沧海桑田式变化,香港特别变得离谱,移山倒海,瞬息之间,汪洋里耸立起庞大的货柜码头,大厦如雨后春笋,马路都架空重叠而过。 
  这倒罢了,通货膨胀的速度才叫人吓一大跳,堪称百物腾贵,民不聊生,无论是喝一杯茶,买一件衣服,都比三两年前贵了一倍,大叠钞票一下子去个一干二净。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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