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好奇怪的声音,我们四人都不由向后转头看去,找那说话人了。
只见一个老头,着了僧衣,灰头灰脸,木头木脑,满脸梵文一样的褶子,双眼却精光暴射,比皮肤年轻几十岁似的,胸前挂着个篮子,里面放了几块彩色的面,宽衣大袖,破破烂烂,把人矮矮罩在地上,倒似一座矮庙,多年无香无火,十分落魄。
女施主要面人么?他直视着我,目光灼灼,贫僧捏的面人不但像,还可捏出前世来生,未来现实。
噫,原来是个荤和尚,做生意,搞买卖,怪不得眼睛那么亮,原是金银熏的。
哈,真的么?齐天乐看着他,不相信。他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他要取个乐子,供孙宝儿开心一笑。不用什么前世来生,那太玄了,请高人给我捏一个,我想看看我近期会做什么。
这位施主,我的面人价格不菲,你能付的起钱么?
呵,这话问的傻了,看看齐天乐的衣着,一个小小面人,他怎么会付不起呢?估计他脱一只袜子,都够把他的面人全数买了。
我们三人皆都哑然失笑。
齐天乐却绷着嘴角,不肯泄了神色。他要取笑这和尚,还故做虔诚模样,大师请捏,捏完只要好,钱不成问题的。
只见那和尚木手木脚的取了面,藏在袖里,也不看,袖风蠕动,袖里乾坤,也不知怎么秘密操作。
哦,这是扬州一绝,今天可看到了。那陈编拍着手说。
果然不一会儿,他粗笨的掌里拿出个面人来。呀,不,是两个,小手小脚,栩栩如生,如缩微人生,却是真真实实。只见一个青衣长袖,风流倜傥,另一个是一副人体骨骼。二者奇特的撕缠,不休不止,演着一个汉字,那便是恨了。
任谁一看其中之一就是齐天乐,因五官外貌太过神似,另一个却是一只骷髅鬼,白生生,**裸,五指白骨五柄玉刀般刺进齐天乐的怀里,鲜血淋漓,生生的在掏,在取,在寻,目的昭彰,索命来的。
天,他是谁?他来干什么?难道他要告诉这三人孙宝儿是一只鬼,他们在与鬼同席?
那三个人也看呆了,齐天乐先鼓开了掌,心悦诚服,早听说扬洲一绝是捏面人了,想不到真的遇到了。大师真高人也,算的真准,我正打算拍一部这样的戏了。
另俩个也跟着鼓掌,杜十娘却要探他虚实,不甘示弱,花般笑说,那大师给我也捏一个,我要看看我的前世是什么样子。
无非求证。
无非探他可是真的洞穿这只鬼皮囊,看至骨骼,明白事实。
他亦取面,两手相袖,袖风蠕动,不一会儿,也拿出一对面人来,天,那面人分分明明是六百年前的杜十娘和李甲,在做一对欢喜佛,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怎么一个恩爱了得!
呀,当初,李甲也给杜十娘过欢喜的。
可那欢喜太大,至后却凉薄。
齐天乐接了,拉住我,啧啧,这女人真漂亮,宝儿,如果你前生真是这个样子,那你上一辈子,也是个大美女啊,太好看了。
我却坐在椅上,皮上汗水沁出,这和尚什么来历?这样不分青红,不分皂白的直来,有什么目的?
陈编和白导也大赞,好,好,这怎么是面人,这分明是艺术品了。
赞完缠着那和尚给他们也捏一个,那和尚照旧取了面,袖了手,玩开了袖里艺术,一会儿拿出个面人来,却捏的是个和尚,头上六个戒斑,齐齐整整,安安分分,排队一般,做了安分守己的良民。他手里拿着一截蜡烛,烧着一个挂在棍上的夜壶,神情专注,万物不顾,一如活着的意义,在只在那一壶肉里,闷的稀烂,行尸走肉,只贪了吃。
白原和陈编面面相看,大师,这个是给谁捏的?
杜十娘看的白骨打颤,冷汗悄落,不,不,这和尚不是捏给白导和陈编的,他是奔我而来,借了捏面人之口,给杜十娘这只鬼上前世今生的课。
因他所捏面人的眼耳口鼻,举止态度,杜十娘再熟悉不过--那,那,那和尚是李甲,是杜十娘的李郎,杜十娘六百年前的最爱,他化了灰我都认得,别说只是换了僧衣,剃光了头的样子。
难道我死之后,那薄情人出了家,做了和尚,沦落寺庙,麻木不仁,偷吃渡日?
齐天乐接过,惊呼,哗,不是你们俩,是这个人。他指着另一个面人男子,他与杜十娘抱在一起,正浓情蜜义,不舍不弃,上演浓情蜜意。
可是所有的爱,情到浓时反转薄?
数齐天乐剔透,他看出了端倪,这和尚不是为他们来的。
那俩个人一看,也啧啧,大师,大师,这个人可是最早做出这红烧猪头肉的和尚了?
那老僧双掌合什,各位施主,天机不可泄露,贫僧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多说。
齐天乐对他好生敬畏,搬了椅子,客气起来,大师请坐,您要什么报酬,我付给您。说着掏兜,拿出钱夹,任他开价,想尽数付了。
那和尚摇头,贫僧什么也不要,只要这位女施主身边的箱子。
哦,我说怎么凭白的来上课,原来和尚之意不在钞,而在杜十娘的百宝箱了。
管他是谁,出家人如此贪财,真该杀了!
齐天乐看我一眼,笑着说,大师慧眼,一眼就看出那箱子的好来。可你觉得好的,宝儿也觉得好,知那是古董,不肯给你的。再说你的面人虽说是艺术品,却万万不值那箱子的价格。
哦,这齐天乐,什么时候注意到这百宝箱了?好毒的眼睛,识得货色。
我娇笑站起,大师当真想要?
当真!
我娇笑咯咯,声音软成水波,法海寺的和尚不但贪吃,还贪财,真是古今第一懂得享受的和尚了。来者都是客,大师既然五毒俱全,六根不净,七荤八素,十恶不赦,什么样的风流快活都想要。何不先尝尝这红烧肉,可有你们寺里烧做的好吃?
边巧言巧语,边一手轻轻提起了那壶肉,款款的向他走去,身子蛇样扭着,分散他的注意,把白骨悄悄伸展,想给他出奇不意的一击。
想只想把他擒了,看看他是谁,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更更重要的是,杜十娘还想知道我死之后,李甲的日子过的如何。
只要是男人,定会受惑于杜十娘的媚与色。
先勾引了他再说。
他却双掌合什,眼不视物,显是怕了。女施主,人生一大梦,钱财身外物,舍也得舍,不舍也得舍。
说着突然身形一闪,衣衫不动,却欺身近了。
呀,好快的身手,他这是要捉鬼么?
我忙速速应战,右手抛壶,直击他面,右手抓出--不好,掌到半空却被冻着,分明见那和尚衣袖一扫,把壶平平接了,只听大赞,好肉,好肉,把壶斜倾,嘴对着口吃了。耳边却有声音细细传入,杜十娘,大事不妙,还不快快归了?
是那臭道士的声音,他跟了来,变个和尚吓杜十娘,怪不得什么也晓得!
为何?
孙富自杀,正在医院抢救……
一听至此,手掌不由下垂,捂了肚腹,整个人缩成一个球--疼痛突然袭击,疼至肺腑,因那皮在翻江倒海,层层紧勒,把这只鬼的骨头五花大绑,捆绑个结实。
刚刚吃的肉,全数吐出。
这臭皮囊,它和孙富血肉相连,孙富要死,它竟然疼楚成这个样子。
齐天乐忙扶住我,三个男人齐声的问,都惊慌失措,怎么了?
我,我不舒服。
你下了什么手脚?齐天乐边扶住我,边责问那和尚,声音既惊且怒,一个食指直指到和尚的鼻子。
呵,此刻,他定是动了真心,呼吸急促,五内俱焚,杜十娘看见火焰在他眼里燃着。
天乐,与他无关,我,我,突然肚子疼……
那,咱们马上去医院。齐天乐一下把我从地上抱起,额上豆大汗珠滚落。一滴滴到我的唇角,悄悄拿舌尖一吸,呀,好咸,他为我落汗了。
可肯把心给了我的?
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的心跳,第一次,才知道他的心也会这样的跳,那是洪荒大鼓,斯人独步,回声四起。震天震地。
这个花花公子,金粉少爷,也会真的爱么?
忙点了头,应了。先看孙富去,要不这皮囊不给杜十娘安生,怎么了得!
那和尚却把壶放下,大大方方的取了箱子就走。齐天乐看我,眼光相询,可是给了?我轻声说,让他拿走罢,不过是个箱子。
是啊,不过是个箱子,不过是杜十娘为妓赚来的钱,有什么不舍得?给他,还想换他个口讯,道长,那李甲,后来怎么样了?
那箱子至少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宝儿,你不懂,很值钱的!齐天乐边抱着我下楼,边说,声音里含有不舍。
哦,这个男人,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他演戏之余兼修文物?
却不问他,任他抱着,看他和陈编与白导匆匆告别,叫了车,一路快马加鞭的回到市医院。
风驰电掣。
那孙富还活着么?
杜十娘曾经那么盼他死的!!!
34
到了医院,齐天乐拥着我,他忙忙的把我放在一张椅上,指着一条长蛇般的队说,宝儿,我现在去挂号,你在这儿等着。
好长的队,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熙熙攘攘的排着,一步一步的前挪,好似都等着喝那孟婆汤,又来讨一生了。
呀,这个地方我不该来的。它和杜十娘初初死后,前拥后挤,新鬼新魂,排了长队,急迫着等得去投胎的鬼门关多么相似啊,杜十娘就是从那里逃出,不肯转世,不肯为人的。
另一世又如何,**杜十娘的一生就够了。
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了,我这只鬼突然畏惧,突然怕了,只要有个可亲近的在我身边就好了,于是用手指轻轻画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那下面是他的心,可是红色的?血性的?片刻也能依靠的?
天乐,不用了,我好了,你不用心急。
他不相信,食指和中指并着,抬我下颌,轻轻抬起,捏一朵花儿似的,品一件瓷器一样,直怕碎了。
关爱也是惯常的强权轻薄。
真的?
真的。我不得不抬眼看他说。墨镜后,他的眼睛竟然写着淡淡的焦急。
他可也是有真心的?亦或是女人宠坏他了,亦或是职业习惯,他片刻的真心,常常被风流吹去了,轻薄打散了。
一定是那和尚刚才给你下了什么手脚。他看我真的好了,一副不疼的样子,也风清云淡的笑了,看我下次遇到他怎么收拾。
下次?收拾?
那道士法力不低,他定收拾不了他的。我笑他,却不揭穿他,男人总是爱在女人面前装英雄,扮豪杰,我何不小鸟依人,姑且让他自得?
双眼四顾,诺大的医院,我却找不到出路。我是来看那孙富的,他在那里?是死是活?那臭道士也没指点,我如何才能找到?这地方一股连野鬼也不喜的味道,太沉郁了。
看过齐天乐的肩膀,却见一个人在急匆匆的跑着,喊,大夫,大夫……
柳遇春!
忙低了头,把头埋在齐天乐的肩下,手指翘起,轻轻一指,天乐,你看……
他不知道我要看他什么,却也顺着指的方向看了。
这只鬼阴风一扫,莲花指翘,已把他的墨镜摘了。现出庐山真面目。
有人大喊:哇,齐天乐!!!
是站在那长队里,乞求新生的,因等的不耐,偶尔朝这边看来,突然发现了耀眼星辰,失口叫出。
他忙放开我去拾墨镜,我轻轻的推他一把,在他身后笑说,天乐,再见,电影开始演了再找我,我走了。爱……你的人来了。
说着竟然一酸,杜十娘六百年前错爱李甲,六百年后再也不敢错了。
做鬼也不可以错。
错不起。
除非把他的心儿掏出。
而他,是有大众的,大众是爱他的。
他不拾墨镜,转眼看我,又怨又责,显然是自己人的眼光,那般亲近,旧雨新知,邂逅重逢,宝儿,你这样会害苦我的,以后别这样淘气好么?
不淘气?
他只是目下新鲜罢了,顺着他的女人,过不了几日就是昨日黄花,充军当弃妇了。
我含笑逆流而出,快速往遇春身边走去。因那长队突然散了,人群蜂拥过来,嗡嗡一片,把齐天乐围在中心,堵了个结实。好在他长的高大,鹤立鸡群,外围还能看的见,连那穿白袍大褂的也在那里挤,爱意汹涌,人海滔滔,喊,齐天乐,齐天乐……
好盲目的爱,六百年前杜十娘可没有这样风光过。
可,爱也会毁人的,大爱,小爱,愿意的爱,不愿的爱,把他挤着,压着,迫着,他无奈的说,好,好,好,大家静静,我一个一个的签……
一个一个。
额外的工作,因为他们爱他,而他未必爱他们。
我真的害了他了。
遇春看见我,拉我的手,争分夺秒,十万火急,快速跑了,边跑边说,快快,刚才那儿去了?找你好久了!
随着他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去靠近那孙富,他可死了?他有太多的谜语,杜十娘这只鬼想把谜底一一揭穿,那时他死,也不迟呵!
爸爸怎么样了?
现在还在昏迷。
会死掉吗?我惊慌的问,什么时候,这只鬼全然把自己当了孙宝儿了?仅仅因为那些梦吗?
这……得看医生的能力。遇春藤藤吐吐,怕伤了他心爱的人了。
可已经伤了,孙宝儿的皮在颤抖,眼圈发红,竟然哭了。
宝儿,别哭,都怪我……柳遇春看我的眼泪落下,紧紧一抱,自我责备开了。
怪他的什么?
他此刻全然顾不得装做辞了警察一职,孙富性命相交,他不得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尽数说了。
原来等他去了那地,这伙警察已经把那人抓了。是个小头目,人比较懦弱,威吓几句,全数招了。为了撬开孙富的铁嘴钢牙,他们把那人带去和孙富一起面质,想从心理上瓦解他。孙富见了那人死活说不认识,那人忙的要洗清罪名,苟且偷生,坦白从宽,少在监狱里消磨两年时光,就提起一个姓刘的。一说到这,孙富猛虎出山,出其不意的站起,胳膊一伸,把那人的脖子套进他的怀里,手铐相夹,死命相勒,左右审问的警察拿警棍打他,也打不开的。半天俩个人都倒了地,才发觉,孙富的头低着,血流了那人一脖子和他自己一胳膊。原来他嘴里含着刀片,把自己的腕割了不说,把那人的脖子也割了个深深的口子。
哦,原来如此。
好不惊心动魄。
那,那人可死了?
死了!柳遇春低低的说。一脸悲悯的看着宝儿,现在,孙富杀了人,即若救活,也是死罪难免,得以命相抵,才可还了公道人心的。
她失了父亲,是他,一步一步造成的。
他怕孙宝儿跌倒,紧紧的拥着,往急救室的门口走去。那门口聚着几个警察,王队站在中央。
鬼耳听的远,只听那王队说,看你们惹的祸,我开了一会会,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立功心切,也不能这样。现在可好,一个死了,一个半死不活,断了线索怎么办?怎么说也的想尽办法把孙富救活。
哦,他居然求生不可,求死不得。
另一个警察低声说,也奇怪了,他那儿弄的刀片,天天搜他的。
王队想问什么,却看见了我和柳遇春,把嘴闭了,一言不发,怕给我泄了什么天机。
我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想,一会儿,是不是这门里,就飘出来一只新鬼?那时新鬼见了旧鬼,而非孙宝儿,该多么莫名惊骇,伤心痛泣,他爱的女儿,居然只剩一层皮了?
呀,那该是多么痛苦,做鬼也要不得,成了一只苦命鬼了。
出来一位医生,白袍大褂,面无表情,他们见惯了生死,不以为异,况是自找死路的,谁叫宝儿?病人要见。
哦,孙富还会说话?我弹跳而起。
柳遇春把我一指,她,她。直怕王队不让我见孙富一面,那么灼急。
那好,请跟我来,不要说太过刺激的话,病人现在没有过危险期。
我跟着医生进了急救室,只见孙富浑身都插着管子。有红色的血液在一滴一滴的通过塑料管道,进入他的肉体。
那是肉体的饮料,生命的水,鬼渴了也希望喝一口的东西。
宝儿,他抬了抬手,却抬不起,眼里隐然有泪。
爸爸!
叫了一半,哽住,说不下去。
宝儿,爸爸没事,你不要急。他声线低微。但依然为宝儿着想,怕吓着宝儿,她是他的一切,风来他避,雨来他遮,在万不得已,他拼了命杀了那出卖的人,不外是为了钱,想让她衣食无忧,一生平安而已。只是他不知,她比他更早弃了这一世,因爱,也因了累。
宝儿,不要相信徐素素,她不配当你的好朋友。
我点头。他定吃了素素的大亏。
不要相信柳遇春。
我也点头,对他来说,把他送到监狱的人,他女儿怎么可以相信呢?
谁也不要相信。他咬牙切齿,心跳加剧。他们……他们现在就在这病床上安了窃听器。
哦,真的这样片刻不容,不留缝隙?
不相信任何人,这倒也是真理。世人多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同富贵,不可共患难。连李甲都可以把杜十娘买了,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
奇怪,我和他,六百年了,居然有相同的看法,也真是奇异。
难道前世是仇敌,现在是阴阳相隔的知己?
我忙把他的手握住,爸爸,我都记住了,你不用操心,好好休息。
应的诚心诚意。
他看我应了,宽心一笑,万般释然,而后却皱了皱眉。显然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肉体至这份上,已卑微,已穷家薄业,笑不起。
我握紧了他的手,看他对宝儿如此的深情厚爱,我这只鬼也不忍他疼的蹙眉。
他呆看着我,深情款款,也想用力,却软软的没了力气,惟有眯着眼,眼神突亮,额头泛着亮光,轻轻的叫了声,小眉(梅)……
小眉?小梅?那个眉(梅)?小眉(梅)是谁?
可是画眉深浅入时否的那个眉?
他可曾为她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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