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弯弯画

第76章


 
  香墨露出笑意,就等他这一句话。 
  待封荣已睡后,香墨起身下了素纱帐子,慢慢放下金钩,又到桌上息了灯,垂下苏绣帘后,烛光剪剪,憧憧的影反射着微淡的光。重帘外,值夜的内侍侍婢悄悄地在掷升官图,寂静里只听得间色子极轻的鸣响。 
  香墨抚着裂开的袖口上,含笑听了片刻,转身回到榻上亲手替封荣除了发钗,脱了衣服,解去鞋脚,重又将锦被替他盖上,拍了几下,方要松手,封荣却一把抓住她,呓语道:“香墨,其实我怕死见血了。献俘那天你一定在我身边……” 
  香墨长长一叹,倾身枕在他胸前,轻声哄道:“好的。” 
  春末时,青青奉李太后懿旨,来到杜府,探望称病的杜江。不巧杜江正在见客,青青只能等在廊下。相府里长廊的柱子永远是湛亮光鲜的,大红的漆稍有褪色便要重新粉刷上,一层又一层,几十个年头的下来,积了一股洗不掉的味道,似永远如蛆跗骨一般,沉重地压下,和宫里一样,却又和宫里不一样。 
  青青忍不住以袖掩鼻。 
  不知何时身边的人都没了。 
  廊下一架子荼靡,乖俏地摇曳,赶着春尽开得格外好。 
  忍不住上前两步,却见早有一人立在花架下。 
  男子一席白衣,本应极触目的,却因隐在暗角花荫下,青青走到了近前,方才看到。 
  荼靡的藤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遮成一大片浓重树荫。密不透光,恍如一张暗灰缎子将他兜头而裹,直披到脚下。青只看清他半张俊秀的面庞。即便如此,那双蔚蓝的眼,直逼的青青后退了两步。恰在此时微风起,翠郁浓荫吹开缝隙,条条极细淡的金色日光,微微洒落,落在男子恬静的面上。 
  青青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看他高挑的眼眉,淡薄的唇线,和乌黑的长发。眉目飞扬冷峭,与……鲜明的疤痕。 
  男子的目光,好似剑光凝固在青青面上,凌寒之气刺的青青忍不住微微侧开了脸。 
  半晌,他缓缓开口:“我们见过。” 
  荼靡的藤如翡翠长带,杏黄的花便是带上堆绣,他被簇拥在一团织锦中,宛如梦境。 
  “那天夜里,在原先的陈王府,你穿着鸦青的衣裙,鬓上一朵珠花。”他们面对面,他淡淡一哂:“那时我就想知道你叫什么,可是德保拦着……” 
  他信手折取一枝荼靡在手中,花瓣薄的似半透明,恍如新制的宫绢。可不论赏花还是说话时,神色俱都是极淡漠的,似乎事事不关己一样。 
  他随意将花簪在青青鬓边,微凉的花瓣拂过脸侧,青青一阵眩晕,不由自主的着了魔似的脱口而出:“我叫青青。” 
  陡地,他紧紧皱起眉,一手捂额,额角血脉爆起,露出痛苦的神色。 
  青青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也慌了起来:“你怎么了?!” 
  他紧紧皱起眉头,然而头仍旧痛的似在又一只钢鞭在不断抽打,他用左手紧紧捂住了,好半晌才能开口,语调疲乏地,不耐烦地,冷冰冰地:“旧伤了,最近总是隐隐作痛。” 
  说时微微低垂着头,一丝乱发落下来,在他格外净白的手指轻轻起伏,近在咫尺。 
  身畔荼靡蔓婉柔转枝枝叶叶,仿佛轰然缠上,将他们系在花海中。青青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无限绮思尽在其中。 
  远远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人声,他抬头,盯住远处:“杜相得出空了。” 
  青青微微一怔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依旧愣在那里。 
  他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你还不去?” 
  青青的心头一震,只能转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他依旧站在一架荼靡下,微微垂首。 
  又向前走,可到了赭色的角门前,她远远停住,终究忍不住再回首。 
  立在株长花下的男子,已失去了踪影。 
  玉花赭墙,竟浅得像一片晚春的梦。 
  隐在转角的阴影处,看着青青难掩惆怅的背影,封旭淡淡一笑。 
  一个声音在身后问:“成了?” 
  封旭转头看向不知何时而来的陈瑞,见陈瑞唇角虽浅浅地勾起,眼里却一片不见波澜的平静。 
  封旭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着天上,暮春极烈的光自云端跌坠下来,像是揉碎的金撒进眼里,迷的他睁不开。封旭深深一闭眼,他的手指轻按了一下额角的旧伤,那里,些许疼痛。 
  “将军成了,我就成了。” 
  陈瑞站在那里,有一道剑光在空中流畅地一划。 
  沉默了极久,他忽地一笑。“那我们是都成了。” 
  由相府回康慈宫的路,青青走的恍如踩在云雾里。迎面而来的李嬷嬷见了她这样,突地将脸凑近,露出一口乌黄的牙,褶皱纷起的大笑起来:“半老徐娘了,还思春?” 
  李嬷嬷是李太后眼中一等的人,青青素来不敢得罪,她生生哽下怨恨,陪着笑道:“嬷嬷可别乱讲,咱们这样的人,上辈子不知道积了多大福祉,才能生生世世伺候在太后身边。我不过是因天太热了,有些中暑罢了。” 
  入了康慈宫,回禀李太后时,青青仍忍不住耳目朦胧,经年的宫廷历练,口里可以纹丝不差的回禀着,心思却已飘散出去…… 
  那个冷峭的男子,那双蓝眸……   
  转   
  在宫中,如青青一般得势女官并不多,她有自己的房间,和差遣的人。 
  回到房间,关上门。窗外,春风里吹进来的气息香甜,其实女官如何得宠,院子里也没有资格值花,不过是一颗老槐树,绿叶成荫。槐树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青青此刻迷乱的心事。 
  青青握起一把铜镜,端详自己的眼睛。映在铜镜里的一双眼睛,原本是黑漆乌亮,只是奴颜婢膝时日久了,打磨的光华尽黯,仅余了一点灰淡。在宫中千人一件的锦衣春衫围裹下,仿佛只是个丢失了生气。 
  她,毕竟已经三十岁,不再年轻。她,容貌虽清秀,可宫里美貌的女子多如天上星子,而她早就年华不再。 
  恍惚时更漏两三下,青青才惊觉,原来已是一席夜色,青阶梦寒。 风摇了树影,窗外月色惨然,那时竟刺了眼。青青忍不住痛苦地喘息,捂住了眼睛。不期然的就想起了李嬷嬷,老的如枯树皮一般的脸,乌黄的眼乌黄的牙,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会变得和她一样。 
  这样的念头刻到骨子里,染尽了老槐夜色,犹如一根针从心头挑起,血都是黑的。 
  多年的心腹总是有些体己。在紫砂的香炉内撒下一把安息香,轻烟如缕。箱底内翻出一盏久藏的走马灯,取了火折子点燃。 
  烟霞纱的灯屏上娜影移动,物换星转,一点胭脂意映在照在青青的面上,越发显得面莹如玉。 
  嵌金银丝铜镜,青青坐在面前,长袖逶迤,鬓侧那朵荼靡,仍斜簪着,花蕊已有些枯了,早早失了绚丽流光。 
  再精致的铜镜,人影也是模糊的,却遮不住青青眼眸里流动着一丝丝羞涩、一丝丝愤怒、一丝丝恐慌。可眼中终于涌起一点光,像微波涟漪的清泉中的两颗黑色水晶,不停地幻变着光彩。 
  半老徐娘吗…… 
  青青不知道自己的命到底好不好?所谓奴大欺主,宫里大半的嫔妃都要看她的眼色。可这命……终归是不好的,几乎生下来便为人奴婢,处处看着别人的眼色,错过了最好的年华。 
  铜镜移得近些,正在衰败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逼近自己的眼瞳,时光总是流逝如刀,仿佛是冬风的轻轻长叹,万物枯萎的时节就不期而至。 
  青青笑着,抬手轻轻地拢过发鬓。微颔首时,灯影转过燃在眼里,恍如泪光。 
  走马灯里燃着火,她心里的火焰也在无边无际的熊熊燃烧,身体的每一份肌肤都感受到了那分悸动。闭上了眼睛,燃烧殆尽的烈火,焚灭一切。只想把自己也烧得灰飞烟灭。 
  当年的陈王府里,每年这个时节,满园数顷牡丹,好似日边倚云天际彤霞,夹着落红成阵,映得斗拱楼台亦都浓妆重彩。那个女人今年也是三十岁,当年跟她一般在陈王府为奴为婢,同样是杏子红衫,同样是双鬟圆髻,横贯一支银簪,自己何曾不如她什么?可是她肯不顾廉耻,自愿飨客于定安将军……后来又引诱了当今的天子……连当日的陈王府都成了她的府第……宝顶华檐,锦衣玉食,那无数的灼灼牡丹,不过成了她兴之所至时的玩物…… 
  青青执鏡的手却瑟瑟地抖着,烛火透过纱罩,晕黄的光也随着轻轻颤,一波波的淹没。 
  而自己依旧是人家的奴婢, 
  看自己的手,皮肤倒是显得隐隐青玉色,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圆润光洁。青青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并不常沾染尘埃,可是不知何时,手指间已有了细细的纹路,象一条正在脱皮的白蛇。人家都说,衰老是从手上开始的…… 
  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无法抑制的澎湃血气。 
  窗外风声细微,点滴在槐叶上。 
  那个女人只是走对了一步,抓住了机会。 
  如今的自己已经三十,这也许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青青寻思着恍惚辗转间,惘然的摸索着。 
  炭笔画眉,又拈起一只细细的毫,细腻的肌肤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布,挑起一抹胭脂,流畅地滑过眼睑、或捻或抹,挑至眼梢时重重一落,刻下的深深的红晕,恍如缓缓展开绮丽的花,沾着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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