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弯弯画

第75章


侍婢手中一盏绛纱灯,映出彤红的的影,荼靡的花每有风来仿佛都翩然欲飞了起来。 
  脑子里最先浮起的竟是一句——寂寞开最晚,不妆艳已绝。 
  牡丹厅…… 
  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不觉一阵头昏目眩,似乎要立脚不住,幸亏身旁侍婢搀扶的紧,方免跌倒。 
  “牡丹厅?不是早叫人封了吗?” 
  厉声问罢,却只看见侍婢伏跪于地,不敢再言一声。 
  恨恨一挥袖,转身往牡丹厅去。随侍的人见到这样的情形,都识得眼色的不再跟随。 
  牡丹厅内已有人掌上了灯,当中挂一幅《汉宫春晓》,左右有一副盘龙金笺,已有小半浸在了红烛的阴影里,半明半暗中一仗御题的对联,“桂子秋风天上,杏花春雨江南”,已失去了原本旖旎的意境。 
  陈瑞背手低头,心中愈加烦闷,信步间不知不觉绕过四扇黄梨屏风隔断,放眼看去,只见偌大的天井内见一轮明月当空,到处是光色如洗。陈瑞一直都清晰记得,那日她清晨离去,背影仓皇辗转于回廊曲槛,成荫树木五彩缤纷的卵石踏在她的脚下,杏子红的腰带还未系的整齐,宽而散的垂落下来,堆垒起伏得一如她痛楚激情时的肌肤,看的人屏息静气。 
  自己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里,红纱薄暮,遮不住的气喘心焦,和……一双幽黑似最纯粹的宝石,别有所图的眼。 
  他那时只是想,过于明亮,精明太嫌外露,可惜了一身的好颜色。 
  那时陈王蓄意拉拢,李氏找尽名目,细作暗探,让他实在失去了耐心。 
  那刻,一个为妹舍身的女人,出现的恰到好处。百般善解人意,又赔尽了小心,像是时刻担忧着会触怒了他,竟伶俐到了可怜的地步。 
  称得上,天和人时。 
  然而,诸多年过了,身畔人与时光的影子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刀光血梦。有时也问自己,那一步,终究是对是错…… 
  恍惚时履声细碎,一路走近,熟悉的惊呼在陈瑞身后响起:“是你?!” 
  转身时,陈瑞纯黑的眼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的犀利。猝不防及,香墨只觉得心口巨痛,本能的用手捂住。死死咬住了唇,到底失了常态。 
  陈瑞的心腾地一动,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硌得发酸。 
  面前的香墨一身清素的碧绢衫子,想是赴的家宴,便没了盛装时的宽松,衫子略紧的包裹住了身段。发上数枝金钗,耳朵上带了一对耳环扭了金秋叶的花样,颈项上彩金的项圈在碧色的衣襟上,像是一株绽放出五光十色的金绣,似是随时要开得落下来。 
  几乎是不惜工本簪坠。 
  可终究盛装颜色敌不过当年服色灿烂,杏红衫子的豆蔻年华。 
  陈瑞想,她终究老了。 
  右间桌上玻璃盏,灯花倒结了有半寸多长残灯,半明半暗。这样人,这样的夜,过于昏暗只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香墨敛起神色,用极长的指甲剔了,烛芯扑的一下绽出,仿佛一朵只开刹那的菡萏花儿。她挑起微红的眼角,略略打量了陈瑞几眼:“不知将军大人夙夜前来,有何要事?” 
  说话间一股酒气夹杂在甜郁香气中,一丝一丝漂过来。陈瑞缓缓蹙起眉,刚要开口,却被香墨一抬手止住。 
  “等等,让我猜猜。”,那一颗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香墨仿佛站不住,撑着桌子坐下身,又低低的道:“你现在急着要见杜江,可是杜江偏偏就不见你。” 
  “偌大一个东都,他不见你,你便无门而入。” 
  “所以……你来求我。” 
  “陈瑞,你来你求我。”她顿了顿,复又站起身,信步走到墙边。灯影浓荫如水,她慢慢伸出手去,一整面东墙的“凤凰牡丹”砖雕,精细纹路一点一点幽凉寒沁的刻在指下,仿佛盛年牡丹缓缓绽开,富贵天香,在阴暗的角落。 
  她的眉端渐渐凝集,神色几乎让陈瑞施不忍,只差那么一点就想握住她的手。 
  终究,就差了那么一点。 
  香墨的指下微凉,声音也仿佛带着一丝凉意:“在这里,在这间牡丹厅里。” 
  说完,唇角亦勾开了一抹笑意。 
  不知为何,陈瑞眼中霓色的光晕慢慢流过。时光逆流而上,落地的鎏金烛台,自暖色烟罗灯罩间漏下疏疏的光,一整面的凤凰牡丹雕砖上,斑驳的影。她秋香色裙像四月春日万条坠地的嫩色丝绦,一抹春色缓缓滑落在脚下。长发如瀑拂过她似是抹了蜜一般的肌肤,那样的风情……和……一双掩也掩不住的狼狈无措的眼。 
  然而,时光毕竟不会再返。面前,经历了十余载风霜的香墨已弯起了身,仿佛是在笑:“在这间牡丹厅里……定安将军在求我!” 
  陈瑞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去打断她,目光亦不曾稍离她的身影。 
  香墨的双颊嫣红,恍如饮饱了血的一般,连眼角眉梢都晕着一股异样的红。他素来熟知这样的情态,静默半晌,缓缓阖上了眼。然而那两挑的红烙在视线里,既使闭上眼睛,也无法抹去。 
  陈瑞道:“你醉了。” 
  可立刻,陈瑞又恼于语气里的怜惜,抬起眼含着怒意道:“别忘了当初是谁把那只雏鹰亲手送到我手里的。” 
  香墨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徐徐道:“我是叫你送他走,可没叫你养他。” 
  陈瑞冷薄的唇紧紧抿住,怒极反笑:“是养是送,你我心里都明白。你的暗算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明的,事到如今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何必遮遮掩掩!” 
  话说的直白犀利,刺的心底一股火到底是喷涌了出来,香墨再不计后果,高声喝道:“来人!送客!” 
  陈瑞仍是静静站在一侧,面色平和,此时看上去倒不像武官,反像个十年寒窗的文臣。 
  唯有双目,石刻一般,永远叫人琢磨不透。 
  她一个冷颤,立时酒醒了。后退了几步,禁不住幽幽地长叹了:“杜阁老最近一直称病,我听说后儿太后宫里的人会到相府探病。不过是门面的功夫,但也得是她最信得过的人……我会请一道旨,让你能进得去相府的大门。” 
  后面讥讽的话,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但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将军说过,我们这样的女人,翻过天去不过是在人家的手掌里,所以别对我期望太高。” 
  陈瑞不再说什么,疾步自她身边而过时,衣袖相接。 
  这,已是他们之间,最近的一个距离。 
  第二日依然是夙夜饮宴,只不过是陪着封荣。 
  回到墨府时,香墨仍旧是醺醺然的模样,却又如同用火煨稠的蜜,带着一股妖娆意态,半倚在封荣怀里进了绿萼轩。 
  身后的侍婢捧着水烟随在后边,到香墨更衣时,已跪在榻前,先行替她烧烟。不知何时,香墨有了这个恋上轻尘染上烟的习惯,她也向来不回避封荣。 
  封荣接了德保泡好的一杯浓茶,在漱盂中漱了一口。那边的香墨已脱去了外衫绣鞋,平金绣花的鞋子,素色银丝昙花,可这样精致的物件本就是用来糟蹋的,一双赤足踩上去,鞋帮堆叠,皎皎的洁白便半凋落成泥。 
  香墨随意坐在妆台前面,漫不经心的任由着人摆布。宫鬓放了下来,侍婢向妆台内随手取了一枝绒花,插在鬓边,花瓣微颤。她酒意上来向来脾气不好,眼风向镜中一扫,看到闲坐的封荣,笑意就变得极冷:“这么晚了万岁爷还巴巴的跟着我出宫来这里,白白让我背着骂名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才是真的。” 
  封荣双颊也被酒意熏得飞红,因熟知她的脾气,嘴角微扬,隐约大不以为然的神色。抬眼时见香墨面色不善,忙一面仰脸,笑嘻嘻的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刻没有你在身边,就是心绪不宁的。” 
  香墨面上的怒意这才渐渐收拢,轻哼了一声。 
  少刻,榻上开了烟灯。说是榻,其实四面仍有柱子,撑起轻而密的幔帐。里面设了一应的案几,香墨微弱的嘴唇间,气息浅浅的,低低的,像一尾轻飘飘的羽,翩翩飞出,洒落麻醉人的毒粉。 
  烟如叠叠浅色的堆花,细细袅袅,片刻便熏满了素帐。封荣歪在了香墨身畔,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她一点一滴吐出,他一滴一点的吸进,光雾交织,连呼和吸滑动的声音都是柔软的,湿润了的疲惫。 
  香墨依旧慵懒地歪着,睫毛半垂下来掩起了眸子中酝酿的思绪,一边手支着头,不经意的道:“杜阁老病了几日了,按理陛下该去看看的。” 
  封荣轻轻吸着的动作,因为香墨声音的逐渐而停止,他抬头:“这些事情有母后他们呢,轮不着朕操心。” 
  他意兴阑珊的闭上眼,酒意上来就欲昏昏的睡去。香墨见了这光景,扯过锦被替他盖上,顺势推了他一把,说:“太后是太后,万岁是万岁,如何能一样?” 
  秋香色的内衫袖,红黄片金牙子氤氲着烟息,烟丝里掺了穆燕特有的香精,本就香甜,水里又加了果汁,味道芳冽仿佛带着蜜似的温软,不经意沾轻拂他的眼,他便极自然地把香墨的袖尖吮在唇边。 
  很轻,很悠缓似地,有一刻牙齿微微用力,一声细响,红黄片金的袖牙裂了个口子,一丝红线沾在封荣的唇上。他轻轻一啐,眯着眼道:“那你替我去?” 
  “阁老可是难见的很。不过有陛下一旨,臣妾倒不得不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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