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奇(第一、二部)

第26章


 
  封长清迟疑一下,才道:“皇上,臣以为,容相即已飘然而去,还是不寻为妙。” 
  燕凛眼神一寒:“为什么……” 
  “容相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失踪了,必是去了当去之处,让我们不要寻他。” 
  燕凛一掌击在案上:“你当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吗?他有大功于国……” 
  封长清苦涩地道:“皇上,正因容相有大功于国,才不宜寻回来啊,他已是托孤重臣,当朝首相,对于这么大的功劳,皇上还能再赏他什么?臣子功劳过大,于国于君,只怕不是好事。再说,容相一心要成就皇上为千古名君,名君需要忠臣能臣,却并不需要名臣,权臣。” 
  燕凛颓然失色,沉默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去吧,朕要清静一会儿,吩咐 外头,没有召唤,不许进来。” 
  封长清恭敬地行礼告退。体贴地为他掩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燕凛无力得往后一靠,只觉心头,忽得痛不可当。 
  他恨了他这么多年,原来全是错,为了他不肯正眼相看,所以奋然而起,拼尽了全力,就是想要他吃惊,想要他刮目相看,想要他后悔,不该冷待了他,想要他知道,他不是一个无关紧要,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柔弱孩子,他是大燕国的君主,他会成为一个英伟的帝王。 
  可原来,那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的每一天成就而欢喜,为他的每一点进步而高兴,近乎欣然得等待着他的成长,他的强大,哪怕他强大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灭他。 
  燕凛低下头,用手掩住自己的眼,却不知是否掩得住忽然想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人一直守护他,造就他,为他着想,哪怕被他凌迟,受尽苦楚,依旧拼尽一切,出手救他,哪怕全身伤痕,血肉淋漓,依旧温柔地嘱托他。 
  他慢慢把手下移,死死按在自己的嘴上,唯恐转瞬之间,嚎掏的痛哭就会失声而出。 
  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后,再没有一个叫做容谦的人,为他挡风遮 雨,为他苦心筹谋,他的眼前,摆着一个要他治理的国家,无数要他保护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没有痛哭的权力。 
  耳边仿佛听到那人最后温柔的叮咛。 
  “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他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呻吟。 
  为了你,我会做个好皇帝,但是,终我一生,再也无法做个快乐的人了。 
  青姑 
  少年君主亲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举动,大赫天下,减免赋税,都是必然的。对皇帝来说,这是规矩常例,也是个好采头,对朝廷来说,这是为新主子营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罢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真正得了实惠的。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时代中,税额变动,影响最大的就是乡村农户,一道减税的政令,也许就可以给无数贫寒的农民以无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为是京城邻近的农村,所以远比普通村庄富有,得到减税的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正值村长嫁女,大小喜事一冲,几乎全村人都面带笑容。 
  对于淳朴的农民来说,眼前的好处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几句皇上老子真圣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个多月前,京城的肃杀,掉下来的无数人头,和他们的世界全无关系,自然也无人在意。 
  适值村长嫁女,喜上加喜,本来平安村人的生活就较为殷实,又听到对全村人来说,最好的减税消息,更加精神振奋,索性就在家门口摆上流水席。全村老少,无论礼多礼少,随便坐,随便吃,吃饱为止。 
  整个平安村笼罩在一片洋洋喜气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来来往往的村人,个个笑得合不上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欢迎的客人。比如那个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赶到东,又赶到西,依旧眼巴巴看着一桌桌好酒好菜的单薄身影。 
  “去去去,村长嫁女儿,你来添霉气做什么,小心被乱棒打出去。” 
  “我看是来沾喜气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这机会,沾点儿村长女儿的喜气,还怎么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谁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经住了男人。” 
  “就那个废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养,会在她家住下去?” 
  “这样才好啊,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个没有人养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适吗?反正青姑没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个贞洁啊,规矩啊,也没有人和她讲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得了,跑这来碍人家的眼做什么?” 
  人人吃得红光满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奋,需要做些什么,又可能仅仅是,对于大家来说,侮辱一个全无反抗能力的弱者,已成习惯,并能带来说不出的刺激感,兴奋感,这些吃饱喝足的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语言从开始的厌恶,驱赶,到后来的,轻薄,调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开始只是默默低着头,拖着有些跛的脚,慢慢地被人赶来赶去。人们厌恶的语气,已经不能激起她一丝反应,间或酒宴上,有人骂几句扫把星,她也沉默不语,直到后来插嘴的人渐多,话语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个人,她才小声地回应一句:“容大哥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好人,我呸,一个那样的废物,还不肯死,偏要拖着,死巴着你这个丑女不放,就为了活命,算得什么好人?” 
  “听说他连动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帮忙啊。” 
  有人乘着酒意闲闲淡淡一句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我说,这种废物有什么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还是个男人吗?”有人醉得晕乎乎把头凑近过来,笑嘻嘻问。 
  青姑慢慢地握紧拳头,咬牙忍耐,却觉忍无可忍,终于抬起头,大声说:“容大哥是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她的脸庞本来应该颇为秀丽,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脸上满布青记的话,也许会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而如今,这张脸却只能让人觉得无限憎恶。 
  凑过来的人,即刻皱着眉头缩回去:“丑人多做怪,也亏得那个废物能忍受得了,换了我,情愿死了算了。” 
  青姑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来拙笨,不懂争吵,平日让人指责辱骂,也不过是沉默忍受罢了,只是这次别人话语中,辱及了另外一个人,她才要争辩一番,只是这相骂的事,她哪里做得来,反反覆覆,也不过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遍。 
  这时村长老婆已经皱着眉头,大步过来,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气一般,远远挥了挥手:“你还不走,真要留在这里,坏我女儿的喜气。” 
  青姑低下头哀恳:“给我点肉吧,我家里还有病人,他……” 
  村长老婆也不等他说完,掏出个油纸包扔到他脚边:“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别在这里碍眼,平白冲了喜气,我的女儿要有什么事,可饶不过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纸包捡起来,感觉到,包里的肉还带着温热,心中欣然,连声道谢。 
  村长老婆懒得理他,用力挥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着头,有些吃力地尽力迈动略有残疾的腿,迅速没入黑暗中。 
  她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渐渐听不到喜乐喧闹之声,才小心地打开油纸包,看清里面包着几个宾客们不吃的鸡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给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眼泪一个劲落下来,滴落在鸡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处,一个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干眼泪,绽开一个笑容,推开破旧的木板门:“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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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都认为是青姑救了那个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那个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而且生带青斑,一条腿又有些残疾,长相已是无法让人心生怜爱,略带残疾的身体又使她在村子里,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强劳力,而母亲的死,则多少让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为传说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厌恶她,还是因为她生来相貌不好,让人厌恶,而更加用力地传说她克母。 
  在她的记忆之中,生命从未得到过半点关爱。父亲对她存在的看法,仅仅只是煮粥时,多加一点水,将就着喂吧。 
  或许是穷苦人都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顽强地活下来,并渐渐长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亲的打骂,繁重的劳动都在其次,也许是因为她长相不好,动作迟缓,也许仅仅只是克母的谣言让人避忌他。村子里,没有一个孩童愿意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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