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因梦自传-生命的不可思议

第3章


这本书被誉为“美国演员的圣经”,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在厘清我们对演员和演技的概念,并探讨方法论上的替换、情绪记忆、感官记忆、即兴排练,等等。第二部分阐明的是目标训练,也就是演员在私下独处时要利用生活里两分钟的时间,借由周遭琐碎的事物和心理真相来进行自我的演技训练。在这一部分,乌塔也提出了舞台剧的三种登场方式、面对第四面墙(观众席)的心理建议、独白和对剧中人行为的揣摩等。第三部分探讨的则是剧本和角色的研究及发现方法。乌塔强调的是从“根本上”去创造一个角色而不添加人工或虚假的矫饰。乌塔认为伟大的演员下意识地贮备了类似这本书中的精华,不过我们还是得学会其中的技巧作为工作的蓝图。 
  我从头至尾详细地读完这本演员的圣经,那真是一次启蒙经验,我为“顶着脑袋去演戏”的台湾电影界汗颜,也为自己的怠惰和不敬业感到责无旁贷。东方直观民族凡事模糊化的笼统化作风,在西方理性检验和精益求精的方法论映照之下,显得多么粗糙而草率,于是我决定将《尊》书译成中文,提供给国内的演艺伙伴和有志成为演员的后进作为参考。时至今日,这本书仍然是国内能找得到的少数探讨演技的著作。某些导演譬如李安,甚至要求他戏中的演员以《尊》书作为演出前的家庭作业。 
  《尊》书出版前一年我只身前往纽约进入H.B.工作室进修。我在纽约索霍区最热闹的West Broadway买了一间二十多坪的小统舱。我把这间可爱的studio漆成了蓝、黑、红、白四种鲜艳的色彩,组合成一个现代感的空间;这是我拥有的最亮眼的家。在友人的协助下以DIY的方式把房子布置妥当,便开始每天上课磨炼演技重温做学生的感觉。当时我的指导老师是威廉·希基(William Hicky),他后来参与了《现代教父》(Prizzi誷 Honor)和《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这两部电影的演出。他在《玫瑰的名字》中饰演一名修道院里的老先知,以灵视帮助肖恩·康纳利饰演的圣方济会修士探案,最后侦破了修道院里的离奇谋杀案。我非常喜欢这部戏,剧情主旨是要透过谋杀案揭发传统宗教组织刻意掩盖神秘奥义的阴谋,同时也技巧地批判了苦行禁欲的扭曲和病态。H.B.工作室里的学生称威廉·希基为比尔(Bill),他的年纪当时已经有六十出头,加上长年酗酒,看起来瘦骨嶙峋,潦倒而略带神经质。然而他真是一位充满着睿智的好老师,学生们的演出如果有任何矫饰或模仿的成分,他在演出后一定加以揭露和纠正。我记得那时我的演出伙伴是一名希腊青年,我们用英语发音合演了《奥塞罗》和《小偷的嘉年华会》,颇获老师的好评。   
  演员的深意   
  在这段期间我开始思索演员的深度定义到底是什么。无论是东方或西方,演员在社会形象上和人类内心里都承载了人性错综复杂的种种投射。他既是人人羡慕的名利典范和过度被注目的焦点,又是轻易被藐视和嘲弄的对象,即便是最杰出的演员也难逃这样的命运。他赤裸地站在媒体白纸黑字的布阵中,时而被枪林弹雨轰得遍体鳞伤,时而受宠若惊地登上了天;他似乎是拥有最多群众力量的人,又似乎是毫无权力或重要性的局外人。他总是在政客与财阀主办的晚会里饰演募款的甘草角色,即使在大银幕或小荧光幕上他也只是一个媒介,一个传达他人的人生观的工具,那么,演员这份工作的意义和重要性到底是什么?我后来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人类学者和心理学家回答得最深入。 
  在原始社会里演员是以萨满或巫的形式展现的,那时他的功能乃是充当神与人之间的媒介。他是最早期的歌者、智者、舞者、文化传递者、占卜者、医者和人生顾问。他透过宗教仪式来治疗和转移人们心中的恐惧及困惑,甚至直接成为无形能量的管道,展现出神力;譬如日本能剧、印尼及西藏的仪式舞蹈,都存在着这样的神秘性。换句话说,在原始社会里演员曾经拥有过神权以及崇高的地位,东西方皆是如此。但自从西方正统基督教会兴起后,巫的传统就被逐渐贬为异端,人神中介的角色开始由牧师取而代之,演员的崇高地位从此沦为娱乐他人的艺匠。在东方世界里,演员也逐渐沦为戏子、俳优,以及卖淫、无情和伪善的象征。 
  然而真正杰出的演员都具有丰富的心灵世界,有神秘体验的也不乏其人。他们似乎达到了心智与情感之间的整合及平衡,因此能展现出高等形态的理解力与流畅无阻的情绪表达。当我仔细反观自己时,我发现十五年来的演艺工作,我的焦点竟然不是情绪与情感上的表达,而是智力活动。我在拍戏时手上几乎永远有一本书相伴,内容不外是哲学、心理学、玄学或宗教。戏剧中的演出似乎并不是我心中的重点,知性活动反而是我所热衷的。乌塔·哈根曾经说过:“一个知性的演员可能将真实的演出冲动过分理性化。”很显然我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演员。我发现自己无论多么卖力演出,银幕或荧光幕上的我还是清淡如水,而且我关心理论和形上思维远远超过戏剧上的表现。当我开始清楚自己的特质和潜力时,心中最深的召唤就变得清晰可闻了,我知道自己必须全力投入于智慧的探索而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于是我告诉老母从此之后我不再为金钱工作,我要做我真正想做的事了。那一年我刚满三十五岁。     
  第五章   
  爱的试炼   
  《梅花》和《笕桥英烈传》上演后我的知名度已经高涨,走在路上连小学生都会喊我“梅花”或要求我签名。有一天在四维路的家中接到张艾嘉打来的电话,她说Don昨天晚上在艾迪亚出现,一直打听我的电话号码,但没人肯告诉他;朋友们私自做了保护我的决定。Don曾经是她读美国学校时的老师,她说如果我想见他,可以在她母亲的杏林餐厅里会面。我一方面感谢艾嘉的热心,一方面怀着悲欢离合的心情答应赴约。 
  走进杏林餐厅,Don已经在座,他消瘦的脸颊显得更窄了。我坐定下来,两人相视无语,阔别了一年感受虽然未变,但人事早已全非。我们听着餐厅里的音乐,眼泪在千头万绪的情绪下止不住地流着。Don告诉我自从接到我的最后一封信,他的生活便开始失序,香烟啤酒无法离手,晚上经常失眠。后来他从老挝转到香港,替联合国难民组织的杂志做编辑,这份工作待遇不差,他很想存一笔钱为我们的将来打基础,他似乎有预感我很快会返回台湾。但是他在香港的生活起居仍然很不正常,过了没多久他就突然中风,全身瘫痪了一阵子,最近才恢复一些,这次过境台湾无论如何要见我最后一面。他说到处都看得见我的照片,我对他而言知名度已经太高,他消受不起了。我看着他,一边落泪,一边苦笑,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任何话,只是以深幽的眸子融解了彼此的灵魂,让它流向它想去的地方。 
  一段刻骨铭心的宿缘就这样在生命的流程里滑落。多年以后我和林云二哥到华盛顿D.C.参加里根(Reagan)就职大典,我忍不住还是打了一通电话给Don。他人正在弗吉尼亚父母的家中,一个半小时后他来到二哥友人的住处和我见面。他的脸颊显得比以往更窄,头发也稀疏了一些,他说岁月在我的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们坐在玄关的长椅上相对无语,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便到达他父母的那幢林间木屋;他说小鹿夜里时常出没。我们在“秘密花园”般的庭院里散步,感受仍然和初恋一样。回到他的房里我开始强烈地渴望他的身体,他满脸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太重,他无法以一夜之情随意处置。他开车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只字片语。第二天晚上在一起吃了一顿中式晚餐,第三天我就惆怅地离开了。后来我替“新闻局”主持中华民国电视大观,前往美国二十几个城市接受媒体访问,母亲陪我同行。到达D.C.时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一通电话给Don。我告诉他我对他仍旧难以忘怀,他说他也一样。离开D.C.之后,我每到一个城市第一件事就是拨电话给他。抵达三藩市的那天我和他通电话时他告诉我说,早上他翻开报纸的占星专栏看到太阳在双鱼座的人那天会彻底了结一段旧有的恋情,他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一点都不相信占星之说。我回到台湾半年后又打了一通电话给他,他说他正在和一位外向热情的美国女记者交往。她的外向似乎能平衡他过度内向的习惯,因此关系发展得蛮好。很奇怪,我听了并没有失落的感觉,只是祝福他一切顺利,然后这段因缘就正式画上了句点。 
  Don和我的关系有一种神入的品质,不用言传便能深入于对方的心灵。如果我们能放弃自保,说不定可以两忘。然而多年来我们一直徘徊于真爱的门外,不愿接受它的鞭笞与试炼,因此我们的人生始终是纪伯伦所说的四季不分、欢笑无法全然、哭泣也不能尽兴。我们唯恐惊扰到意识底端的幽冥,唤醒了那些沉睡的鬼魅;我们宁愿压抑和闪躲,也要维持虚假的平静。当一个人无法彻底面对内心的真相时,上瘾症便逐渐形成,我日后的男友不断其实是有心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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