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24章


他平生第一次失眠。失眠是什么?失眠是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尿特别多。睡不着尿也多,寻思人生真磋跎。他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把刚才何碧雪丢在地板上的卫生纸捡到手里,丢到卫生间,对着卫生纸撒尿。一想到江峰的话,他就觉得全身无力,连尿也没了平时的傲气。   
  《耳光响亮》第三章(11)   
  一夜没有睡好的金大印,第二天早上早早地赶到江峰的办公室。江峰看着金大印拄着三角架,一摇一晃地走进来,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个晚上。金大印说我一夜没有睡好,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江峰点燃一支香烟,问金大印抽不抽?金大印说我不抽烟不喝酒。江峰说以前你好像既抽烟又喝酒的。金大印说现在不了。江峰把香烟叼在嘴里,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你现在成名了,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言行和举止都应该特别谨慎。金大印说我已经很注意很谨慎了。江峰说可是昨天你在少管所就不够谨慎,你还在作报告,就有人打电话向我汇报了你的情况。你说孩子们,你们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怎么能够对犯了罪的孩子们这样说话?他们都是罪人,中国的希望怎么能够寄托在他们身上?金大印说可他们还是孩子,我只是想鼓励鼓励他们,是谁告诉你的?江峰说不管是谁告诉我的,你不要问。你是不是想打击报复?你看你看,你这就不对了。你是一个英雄,不应该有打击报复别人的想法。我已经跟其他几个领导研究过了,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外出作报告。你给我好好地呆在家里,工资和奖金我们照发,你只管坐享其成。金大印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公民有言论的自由。我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怎么就犯错误了?怎么就坐享其成了? 
  江峰拍了拍金大印的肩膀,他有拍别人肩膀的爱好或者说特长。江峰说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你早就出事了,我在这方面吃过亏,不让你出去作报告,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我是怎样被划成右派的吗?金大印摇头。江峰继续往下说…… 
  那时我在河池地区的一个县医院做医生,一天晚上,我问妻子,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过不过性生活?我的妻子很漂亮,是县城里的一枝花。问这话时,我们正准备关灯睡觉。妻子没有回答我,她的脸突然发红,好像被这句话羞着了。当时我没在意,但是不久,我就被人揪斗。揪斗我的理由就是因为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过性生活,我怎么会知道他老人家的情况,只不过随便问一问。随着揪斗次数的增加,我说的一句话变成了两句话,两句话变成了三句话,三句话变成了千言万语。他们说我污蔑领导,甚至把他们虚构的关于性生活的细节强加在我的头上,最后他们的心里活动全都变成是我说的…… 
  你知道他们是怎样揪斗我的吗?金大印仍然摇头。江峰说县里有一位复员退伍军人,他在武装部工作,叫姚文章,是揪斗我的主要干将。他过去在特务连当的兵,擒拿格斗样样精通,学会了一种捆绑特务的本领,就是绳子从颈脖上勒过去,然后像捆粽子一样把我捆起来。不要说说话,我就是出气也感到困难。你想想一个人连出气都感到困难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那时我一个劲地想死,想杀了揪斗我的人和我的妻子。姚文章他没有用这种方法去捆绑特务,而用来捆绑我。我对他恨之入骨。 
  回到家,我问妻子为什么要出卖我?她说她没有出卖我,也许是别人在窗口偷听到了我们的说话。我不相信她美丽的谎言,用姚文章捆绑我的方法把她捆绑起来。她想哭,哭不出声,只要有声音企图从她的喉咙通过,她就会痛不欲生,我绝对有这方面的经验。捆绑了两次之后,她终于招了,说是趁我上夜班的时候,姚文章勾引她。而她又经不起姚文章的勾引,于是两人上了一张床。人一睡到同一张床上,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如果姚文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那他不会把我妻子的话向领导汇报,说就说了,听就听了,谁不在背地里说一两句放肆的话。但偏偏姚文章是一个没有修养的人,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的话不放。我对妻子说离婚吧。妻子说她没有离婚的思想准备。我说不想离婚为什么跟姚文章上床?她说只是因为好奇。我告诉她如果不是姚文章,换成另外一个有点文化档次的人,我尚且可以忍受,但跟了姚文章这样一个素质低劣的人,我怎么也不能容忍!我和妻子离婚了,她后来投入了姚文章的怀抱,现在他们还在那个县城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如今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感到呼吸困难,颈脖一阵生痛。 
  金大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感到有一根绳子正勒住他的颈脖,愈勒愈紧,使呼吸成为问题。金大印说江副院长,幸好我没有在那样的时代说错话,否则我的遭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江峰说现在好了,你在一个自由的时代可以自由说话了,但我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时刻提高警惕以防别人出卖。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应该感到幸福。金大印说我感到幸福,它像空气一样现在就围绕在我的周围。 
  金大印从江副院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江副院长的手,说从此后,谁喊我去作报告我都不会去。说完,他拄着三角架走下楼梯,江副院长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他一边走一边想应该跟江副院长说一句很重要的话,但那句话被他遗忘了。是什么话呢?一直走到楼下,江副院长还站在走廊上,他对着楼上的江副院长说我不会白领工资,我不会坐享其成。江副院长对着楼下喊什么?你说什么?金大印说你不能说我坐享其成。不知道江副院长听没听见,反正他站在楼上不停地点头。金大印自个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么一句话,刚才我怎么把它忘记了呢?   
  《耳光响亮》第三章(12)   
  下班铃声响过之后,金大印站在阳台上观看走向宿舍区的人流。他看见江副院长怀抱两板鸡蛋走在人流的前面,在他的身后,是无数怀抱鸡蛋的人群。金大印想单位又发鸡蛋了。 
  江峰十分小心地朝院长楼走去,由于鸡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头微微左偏,以保证目光能够看到地面。到达楼梯口,他把鸡蛋架在楼梯扶手上,喘了几口长气,便朝他的四楼攀登。江峰攀登得十分谨慎,就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在一楼至四楼之间作匀速运动。走到四楼的家门口,他用脚踢了一下铁门,铁门打开,江峰走进去。楼梯上这时空无一人,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落到金大印的鼻尖上。 
  他说单位发鸡蛋了。一串钥匙的响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何碧雪推门而入。金大印又对何碧雪说了一遍单位发鸡蛋了。何碧雪说鸡蛋在哪里?金大印说在办公室,他们会派人送来的。 
  金大印敞开家门耐心地等待单位派人送鸡蛋来,但是等了两天两夜,除了何碧雪下班回来时弄出一点声音外,门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谁的指头敲打他的门板。面对门前冷落鞍马少,鸡蛋无人送过来的状况,金大印开始感到伤心失望。而何碧雪每一次走进家门,总是一副急功近利的表情,说鸡蛋呢?他们送来了吗?金大印说他们会送来的,你急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吗?你要学会耐心等待。金大印拍打着一张报纸,把报纸递到何碧雪面前,用食指在报纸上指指点点,说你看一看这篇文章,看别人是如何等待的,你们中国人就是没耐心。 
  何碧雪从餐桌上抓过半块冷面包塞进嘴巴,一边啃冷面包,一边看报纸。她的目光在报纸上扫了一下,终于发现金大印向她推荐的那篇文章: 
  耐心等待 
  [德]海因利希·施珀尔 
  一次,我为某事不得不等待,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童话。 
  从前有个年轻的丈夫,他要与情人约会。小伙子性急,来得太早,又不会等待。他无心观赏那明媚的阳光、迷人的春色和娇艳的花姿,却急躁不安,一头倒在大树下长吁短叹。 
  忽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侏儒。“我知道,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侏儒说,“拿着这钮扣,把它缝在衣服上。你要是遇着不得不等待的时候,只消将这钮扣向右一转,你就能跳过时间,要多远有多远。”小伙子握着钮扣,试着向右转了一下,情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朝他笑着送秋波。他心里想,要是现在就举行婚礼,多好啊!他又转了一下钮扣:隆重的婚礼,丰盛的宴席,他和情人并肩而坐,周围管乐齐鸣,悠扬醉人。他抬起头,盯着妻子的眼睛,又想,现在要是只有我们两人该多好!他悄悄转了一下钮扣,眼前立即安静下来,所有庆贺的人都不见了……他心中的愿望层出不穷:我们应有座房子。他转动着钮扣,夏天和房子一下子飞到他眼前。我们还缺几个孩子,他有些迫不及待,使劲转了一下钮扣,日月如梭,顿时他儿女成群。他站在窗前,眺望葡萄园,真遗憾,它尚未果实累累。他又偷转了一下钮扣,飞越时间。脑子里愿望不断,他又急不可待,将钮扣一转再转。生命就这样从他身边急驰而过。还没来得及思索其后果,他已老态龙钟,衰卧病榻。至此,他再也没有要为之而转动钮扣的事了。 
  回首往日,他不断追悔自己的性急失算:我不愿等待,一味追求满足,恰如馋嘴人偷吃蛋糕里的葡萄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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