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22章


被窝之下,传出泉水下山时的悦耳之音。马艳说你还挺幽默的,对啦,你一定要学会幽默,这样你才更有魅力。金大印说怎样幽默?马艳说比如有人问你,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孩子?你就回答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这就是幽默。金大印把尿壶从被窝里递出来,说这个我懂,假如别人问我,为什么要救这个孩子?我就说不入虎巢,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这是不是幽默?马艳手提尿壶,捂着鼻子快速冲出病房。等倒完尿回到床前,她才说这不是幽默,这叫文不对题,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金大印用他宽大的巴掌摩挲他光亮的头皮,说那我就不幽默了。马艳拿起理发剪,在金大印脑袋的边境上移动,她像一位剿匪司令认真搜索那些残留的头发。 
  金大印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惊醒,他的眼皮被声音强行掰开,朦胧的天色中,嘈杂的声音像许多蚊虫勇敢地撞击窗玻璃板。经验告诉他,这声音来自于住院部楼底,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机器制造了这么刺耳的声音?像是电锯正锯着坚硬的木头,又像是机器在打磨地板,总之这种声音很霸道,它强行钻人金大印的每一个毛孔。 
  同室的病友郑峰也被声音吵醒,他的腰部让医生割了一刀,现在还无法直立行走。金大印说小郑,你猜一猜这是什么声音?郑峰说好像是电钻机钻墙壁的声音。金大印说不像,好像是锯木头的声音,这种木头非常坚硬。郑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金大印说那是什么声音?郑峰说不知道,但我可以把它想象成风声雨声读书声歌声哭声或领导作报告的声音,鉴于我们都不能起床这一实际情况,我们可以说它是什么声音就是什么声音,不是也是。金大印说我们可以问一问护士。郑峰说我们俩赌一赌,如果是钻墙壁的声音,你就请我喝一餐;如果是锯木头的声音,我请你喝。金大印说赌就赌,但现在最好把喝什么酒定下来。郑峰说那当然是喝最好的酒,茅台怎么样?金大印举起右手说我同意。他们两人的嘴巴同时发出啧啧声,仿佛真的喝上了茅台。金大印说我补充一点,这一餐酒喝过之后,不许开发票不许用公款报销,必须掏自己的腰包。我知道你是领导,有公款请客的权利。郑峰伸出他的右手,金大印伸出他的左手,他们像小孩一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耳光响亮》第三章(8)   
  他们正准备叫护士的时候,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冉寒秋怀抱一簇鲜花走进来,说老金,又有女人给你送花了。金大印说漂不漂亮?冉寒秋说漂亮。金大印说为什么不叫她进来?冉寒秋说她不愿进来,只隔着门玻璃看了你一眼,就把鲜花交给我了。她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亲眼看见过英雄,现在她看见了,看见你和郑局长拉勾。她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和电话。 
  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撞开,金大印看见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朝他慢慢走过来,记者双腿弯曲像是天生的瘸子,又像是承受不了摄像机的重量。他把镜头保持和病床一样的高度,寸步寸步地往前移动,直到镜头碰到了金大印的鼻子,才站立起来。金大印发觉他身材十分高大,原先弯曲的部分突然绷直。他身后紧跟着一男一女两位记者,女的很面熟,好像是电视台的播音员。他们向金大印提出了16个问题,金大印咬紧牙关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他们说老金,你知不知道,过分地谦虚就是骄傲。金大印说知道知道,但是你们提的这些问题起码有几十个人向我提问过,我已经没有说这些话的力气了,要想了解详细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马艳,她比我更清楚我的事迹。你们也可以问老郑,他跟我同住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的事情他基本上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 
  记者们把镜头对准老郑。老郑对着镜头讲述金大印的感人事迹,并且伴以适当得体的手势。大约讲了半个小时,镜头再次调转过来对准金大印。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说老金,现在我准备拍你几个镜头,请你配合一下。金大印做出一副准备配合的表情。记者说笑。金大印裂开嘴角露出两排不白不黄的牙齿,脸上的肌肉像河面上的冰块迅速裂开。金大印想:要想笑,嘴角弯弯往上翘。记者说思考。金大印的面部肌肉立即绷紧,上翘的嘴角拉下来,两道眉毛收紧。金大印想:要思考,有决窍,两道眉毛中间靠。记者说开口说话。金大印说说什么呢?记者说随便,可以说说天气,也可以跟老郑聊天,只要做出说话的样子就行,我们会按照英雄的标准给你配音。金大印说老郑,楼下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停的?郑峰说我也不知道。金大印的嘴巴按照记者的要求,不停地开合着,只为开合而开合,没有主题没有声音,像一部古老的发不出声音的电影。 
  第三天晚上,由马艳撰文、题为《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的纪录片在省电视台播出。当时,马艳来到江滨路那家小卖部的柜台外面,她已经知道被救的孩子叫苏永,苏永的妈妈也就是那位中年妇女叫王舒华。马艳跟王舒华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彼此已经熟悉。马艳隔着柜台叫王舒华。王舒华像被针尖锥了一下,身子明显地抖动起来。她的儿子苏永此刻正蹲在柜台里的一个角落,把一辆玩具汽车推来推去。听到马艳的叫声,他好奇地抬起头。马艳说快,打开电视机。王舒华把摆在柜台一角的沾满灰尘的14寸黑白电视机打开,她看见荧屏上闪出九个大字: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在字的背后,一张面孔渐渐清晰放大。字迹消失。一束鲜花填满画面。镜头推远,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这个人的头部、胸部、臀部。画外音响起:这个名叫金大印的舍己救人的英雄,已经在省医院住院部骨科的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但至今我们还无法找到被他从车轮底下推出的孩子。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看到这里,苏永突然指着荧屏说叔叔,那天把我从马路上拉出来的叔叔。 
  镜头一摇,摇到火车站、汽车站,摇到孤寡老人邢大娘家。画外音把金大印抓小偷、照顾邢大娘的事迹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最后,镜头定格在江滨路,江滨路上车来车往。有人在门口叫买烟。王舒华走到烟柜边打开烟柜。卖完烟,王舒华回过头想仔细地看一看电视,但又有人叫买一斤酱油。王舒华只好又去打酱油。在播放这个专题片的15分钟里,王舒华不是打酱油就是卖洗衣粉,始终未能安静下来看电视。但苏永和马艳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把这个片子看完。当画外音再次响起“被救的孩子你在哪里”的时候,马艳听到一连串的抽泣声。苏永稚嫩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对着电视说金叔叔,我在这里。马艳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了出来,被自己的解说词感动,也被苏永感动。 
  王舒华说你明明知道被救的孩子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在电视上找孩子?马艳说因为你没有承认你的孩子被救。王舒华说现在我承认了,你要我怎样?马艳说你带着孩子到医院去看一看他,他不会要你出医药费。 
  第二天早晨,马艳和电视台的记者在金大印的病房里架好摄像机,等候王舒华的到来。王舒华一手提着塑料包一手牵着苏永闯入预设的镜头。摄影记者吕成品说拉住老金的手。王舒华丢下塑料包,双手拉住金大印的手。吕成品说快,叫叔叔。苏永扑到床边,大声地叫了几声叔叔,叔叔声此起彼伏。吕成品说哭。叔叔声落地,哭声飘起来。苏永和王舒华拉开塑料包,香烟、酱油瓶、洗衣粉、牙刷、牙膏和香皂滚到地板上。王舒华说我没有更好的东西,不知道这些东西老金需不需要?金大印说需要需要,这都是些好东西呢。王舒华把散落的东西重新装好,放到金大印的床头。吕成品关掉摄像机,说了一声好。王舒华被好字吓了一跳。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报纸、电视台和电台,用相当大的篇幅连续报道金大印的事迹,他的名字排在报纸上,有拇指那么粗大,他的脸有电视机屏幕那么宽敞。他被人们扶上轮椅,在本市的各个单位巡回演讲,马艳成为他的特别顾问。   
  《耳光响亮》第三章(9)   
  在金大印忙碌的日子里,何碧雪相对有了一点自己的时间。她拿着登载金大印照片和金大印事迹的报纸,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她把报纸一张接一张地帖到墙壁上,要我和姐姐牛红梅细心地阅读,还要求我们抽空去看一看金大印。她说排除英雄不说,他毕竟是你们的爸爸。别人都去看他了,自己的孩子却不去,这太说不过去了。牛红梅说我没有时间。我说我们的爸爸叫牛正国,不叫金大印。何碧雪说你们那个爸爸呀,他已经死了。他算什么爸爸,说话不敢高声,名字出不了兴宁小学,那也配做爸爸。何碧雪的脸上洋溢着鄙视的表情。你看人家老金,多英雄多光彩,何碧雪朝着墙壁上的报纸指指点点。我说我姓牛,又不姓金。他英雄又怎样?他光彩又怎样?我们可以向他学习,但绝不叫他爸爸。英雄就可以随便做我的爸爸吗? 
  何碧雪的脸被我说得一阵青一阵紫,赤橙黄绿青蓝紫,她愤怒地走了。她刚迈出家门,我就开始撕那些报纸。她身后响起水流般的哗哗声,但是她没有回头制止我的行动,她的涵养很好。 
  在作了七七四十九场报告之后,金大印复归平静。鲜花和掌声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金大印独自看着岸边的泡沫。他已从病房转移到家里,每天靠翻阅报纸打发时光,楼道里的每一阵脚步声,都能勾起他最美好的回忆和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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