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57章


这是一对嵌玉的银戒指,因着年深日久,细细的银箍已乌蒙蒙没有了光泽。玉也并非那一等好玉,然而颜色清纯透澈,刀功也十分细致,尽管只雕刻着一片绿叶,但那纹理、筋脉竟像真的一般清晰、鲜活。他拿起它们在衣袖上蹭了蹭,便再也舍不得放下。心中忖道,自从认识叶儿以来,还从未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这一对小玩意儿虽算不上金贵,却十分稀罕,相信她见了一准爱不释手。于是,便果断地掏钱买了下来。   
  欢喜虫儿第十九章(5)   
  孙丑子呵呵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讨女人喜欢了?抓紧着把婚事办了吧,老这么慎着我都替你着急。叶儿对你是一百一,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朱少文嘴上没说,心里却也高兴。走几步,扭脸看见墙角设着一个书桌,铺在上面的布单书有“代写”两个大字招牌,下方是几行小字,列着买卖契约、分产文书、讼词、家信等等各项,桌后的墙上还悬挂着一拉溜提前写好的挑山、对联、横幅。字写得着实不错,一水的颜体,清劲精整,端庄宽舒,体现着写家的勤奋与功力。无意之间,他忽然觉得一个个字竟是那么眼熟,再看看摊主,一直背对着自己,低着头,藏了脸,似是在有意回避着什么。 
  “先生,你这一副对联要卖多少钱?”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人依旧埋着头,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声,听不清说的什么。 
  孙丑子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嗨,问你哪!好大的架子,既然在这儿公开摆摊儿,怎么还羞于见人?” 
  磨烦了好一阵,摊主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未曾说话,先自咧开大嘴,像个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颜大哥?!”朱少文惊愕地叫了一声,他看到,站在面前的竟是自己的盟兄颜朝相! 
  “你怎么……怎么到天桥卖上字了?” 
  “呜呜……别提了兄弟,大哥我上了别人的当了,弄得倾家荡产一无所有,我可是没法活了……” 
  叶儿刚刚从石虎胡同回来,见了两个师哥,自是愉愉陶陶、满面春风,见桌子上摆着二人带来的白面、猪肉、烧酒,遂喜滋滋向着朱少文问道:“哥,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这么铺张?” 
  朱少文沉沉闷闷,未及回答,被孙丑子抢了话头:“师妹,你忘了,今儿是冬至,大小也算个节,弄碗炸酱面吃,打打牙祭。就看妹子你的手艺了。” 
  “好儿吧,丑哥!”叶儿边说边挽起了袖口。 
  “听听,这可真是有远有近,你管少文叫哥,到我这儿就加了帽,叫丑哥,我注意可不是一天半天了,等几天过了门儿,当了他老婆,我看你管他叫什么?”孙丑子手剥着蒜瓣打着哈哈。 
  “还管他叫哥,一直叫到白了头发掉了牙!”叶儿不示弱地回道。 
  李宝成一手拄着拐一手领着臭丫头从里屋走出来,嗔怪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就长不大呢?幸亏都是自己家里人,这话要是传到外边,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成天和阿小姐在一块儿,也不知向人家学学!” 
  朱少文搀着师父坐了,问道:“这半天怎么没见允歌呢?她干什么去了?” 
  “昨儿让她哥接走了,说是在我这儿躲避小一年了,估摸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归齐还是怕麻烦我。”李宝成说道。 
  “允歌姐可真好,我心里可真不舍得让她走。”叶儿干活儿不耽误说话,“不光帮着照顾我爸,还抽空教我认了不少字。” 
  孙丑子逗她道:“这可是想不到的事。跟丑哥我说说,现而今认多少字了?要真长了能耐,回头咱也上天桥设个字摊儿,去显摆显摆。” 
  一句话触动了朱少文的心事,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面色骤然黯淡下来。 
  见此,李宝成问道:“又出什么事了?打一进门我就看你闷闷不乐的。” 
  朱少文遂把颜朝相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之家,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一下就让人骗了个精光!我这盟兄原本心气高着呢,一直盼着科举得第能混上个一官半职,偏也就让骗子摸透了他的心理,大天白日让他入了套。” 
  孙丑子鄙夷地说道:“看不出他还是个官迷!” 
  朱少文道:“甭管怎么说,事到如今,我总得想办法帮他一把。他摆了三天字摊儿,总共挣了十个大子儿,够干什么?” 
  “你怎么帮他?总不能也让他上天桥去说相声吧?”孙丑子眨巴着小眼睛。 
  “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办法。”朱少文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叶儿无愧居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不大的工夫,面切好了,酱炸得了,同时还在桌子上摆下了水萝卜丝儿、白菜丝儿、腌香椿末儿、黄豆芽儿四碟面码。 
  又是一会儿,一碗碗热腾腾的锅挑面端到了众人面前。 
  “好吃不?酱不咸,多搁点儿齁不着。”叶儿胡撸着臭丫头的小脑袋问道。 
  孙丑子只顾闷头往嘴里扒着面条,呜哩呜噜回道:“地到……走遍北京八大楼,也吃不出这个味儿……” 
  臭丫头的小碗很快见了底,他一面吞咽一面扎着小手说道:“姑,我还要……” 
  孙丑子瞅空呷了一口酒,笑道:“这小子哪儿都不像我,就他妈这肚子跟我一样……” 
  朱少文放下碗,抹了抹嘴,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了叶儿,“偶然碰上的,看喜不喜欢?” 
  “给我的?”叶儿忙把手在围裙上擦擦,疑惑地接了,小心着拆开了封皮,将那一对澄莹碧透的物件露了出来。 
  “哥……”她只说了一个字,眼睛里便涌出了喜悦的泪水。 
  李宝成凑过身子看看,连声赞道:“好东西,真是稀罕,亏当初那匠人他是怎么雕出来的……” 
  孙丑子照着朱少文的腰眼儿捅了一下,“还傻愣着干吗?没看见叶儿妹妹正等着你给她戴上呢吗!”   
  欢喜虫儿第十九章(6)   
  “要你管!”叶儿大大方方走到近前,向着朱少文伸出了自己的手,尽管如此,却也还是红了脸。 
  朱少文不好意思地捉了她的手腕,将那一对戒指分别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李宝成将满满一盅酒全都倒进嘴里,“少文,今儿咱们就算是放了定了!我和你爸商量好了,年前就把叶儿嫁过去,就手用这喜气冲冲老亲家的病,咱们红红火火过个大年!”   
  欢喜虫儿第二十章(1)   
  世事难料,败了家的颜朝相还真就在天桥说了相声。 
  起先,他再三退缩,表示自己干不了这一行。朱少文却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没有什么活计是人一生下来便会的,只要肯动脑筋,勤于钻研,逐渐也就掌握了。现下,北京说相声的已经有了八九位,又有哪一个是一生下来便注定要吃这碗饭的主儿?谁知道先前他们又是干什么的?人,谁不会说话,谁没长一张嘴?上了场子,只要肯舍下这一张脸,拣那能逗笑的白话就是,不怕胡说,就怕没的说。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艺人,不是生活所迫,谁又会到这暴土扬烟的明地上装疯卖傻?说相声总比摆字摊儿能多挣些嚼谷。反复劝说之后,朱少文把自己说过的、听来的《康熙私访月明楼》、《刘罗锅智斗何珅》、《马寿知遇神力王》等几个段子毫无保留地“过”给了他,担心他记不住,临场打磕巴,又在纸上详详细细写了“梁子” ,且一再表明,从今往后,“穷不怕”绝不在天桥再使这几段“活”。他不断地给盟兄鼓劲、打气,说自己白沙撒字的本事原本就是从他手上学来的,充其量也只是学了点儿皮毛,再怎么操练,也到不了他那个火候,出不了他那个彩儿。艺谚有话,“一招儿鲜,吃遍天”,就凭他这一手挥洒自如的沙书绝技,一定能让天桥的游客人人称奇、个个咋舌。由此,他还给颜朝相思谋出了一个极其响亮的艺名——粉子颜。 
  颜朝相终于被朱少文说动了心眼,下决心拜他为师学说相声。朱少文却力主他自挑山门,只说世上没有盟兄拜盟弟做老师的道理。 
  朱少文一连几日歇了工,亲自到颜朝相的场子上为他“把场”。常逛天桥的人们闻知了此事,遂纷纷赶过来欲一睹究竟。 
  只见那“粉子颜”一身书生打扮,先冲着人群拱了拱手,尴尬地笑了笑,二话没说,轻卷袍袖,抖擞起全部精神,舒瘦腕,撮二指,用那细如粉尘的白沙,先于地土当央撒下了两行笔道精细、飘逸秀美的颜体大字: 
  书童研墨,墨抹书童一脉墨; 
  梅香添煤,煤爆梅香两眉煤。 
  这一副对联借了若许同音字,不仅对仗工整,构思巧妙,且描摹得有情有趣、有声有色,当时便引得人们喝了彩: 
  “好!好字儿!” 
  “好!好联儿!” 
  要知道,逛天桥的不都是无能之辈,到这里玩耍的也有饱学的墨客、才高的骚人!有人知,有人懂,没点儿真本事,你还真就甭想在天桥混! 
  耳听了鼓励,颜朝相心中略略有了些底数,于是,再一次蹲下身子一展才华: 
  画上荷花和尚画, 
  书临汉字翰林书。 
  这一回,没容他把最后一个字撒完,便有一把把铜子儿噼啪响着落到了他的脚前。多有意思的两句话呀,顺着念、反着念都是相同的字音,却表达着不同的语义,几个方块字竟被他堆砌得如此巧妙,亏他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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