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46章


朱少文笑道:“怎么着,爷们儿,白听了我这么多天的蹭儿,心里觉得不过意了,想找补找补?” 
  那孩子听了这句,忽地转过脸来,双腿一曲,扑通跪到了地上,眼睛里竟涌出了泪水。 
  朱少文慌忙蹲下身子拉住了他的手,“这是干吗?我见不得这个,起来,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穷大爷!”小男孩儿的嫩声亮亮脆脆,听起来很是悦耳,“求您收了我吧,您大人大量,把我留下来让我伺候您吧,我什么活儿都会干,我能帮您招揽游客,我能替您敛钱,我还能……我会长出息的,决不会给您丢脸的,求您了……” 
  “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想跟我学说相声?”他不由心中一动。 
  “我喜欢您的玩艺儿,不光逗笑,还能让人打里边求学问、长见识……我打定主意跟着您,您走哪儿我去哪儿,您开开恩,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小孩儿一边抹泪一边泣道。 
  “拜师学艺不是件小事,你得容我琢磨琢磨。”朱少文把他拽起来,就近找了两块砖头与他面对面坐了,“我问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属狗的?” 
  “嗯,腊月的狗。” 
  “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舒——” 
  正这时,只见一身缟白的孙丑子背着儿子臭丫头从高坡上信步走下来,看到这孩子老远便喊:“六五子,没见天都快黑了吗,怎么还不回家?不说早早回去吃饭,净顾了跟你穷大爷在这儿逗咳嗽……” 
  朱少文站起身,从路边小摊儿上抽了一根冰糖葫芦,冲走到近前的臭丫头晃了晃,“儿子,叫好听的。” 
  “叔儿——”臭丫头抵不住食品的诱惑,拉着长音高声喊着。 
  “叫叔儿不成,得叫爸爸,亲爸爸。”朱少文一下抬高了胳膊,故意逗他。 
  “亲爸爸——”臭丫头一把将糖葫芦抢到手里,眯着小眼开心地笑了。 
  朱少文指了指砖头上坐着的男孩儿问孙丑子:“师哥,你认识这孩子?” 
  “是我们街坊,我打小儿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命苦啊,他妈生下他三天就得了产后风死了,没多久,他爸就从天津卫给他娶了个后妈。人都说‘后妈的拳头,六月的日头’,你想想,打这儿开始还能有他好日子过?捡煤核儿、卖冰核儿、拉水车、打执事……凡他能干的活儿他都干过。” 
  “他叫——六五子?” 
  “小名,他是他爷爷六十五岁那年生的。你问他干吗?” 
  朱少文将始末来由从头说了一遍,“我倒是早就想添个人手。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这相声要是换上两个人说,一人一句、一递一口,肯定更有意思……我想试试。” 
  “我跟你说,收徒可以,收这孩子不行!”孙丑子断然说道,竟完全没有顾及六五子此时就坐在一旁。 
  “为什么?” 
  “原因我也说不大好……反正,我就觉得这孩子太机灵,太鬼……心眼儿忒活泛。” 
  “这话说的,呆头呆脑能说相声?一句词儿三天背不下来,笨嘴拙腮跟要憋死的牛似的,这样的行?”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孙丑子忽然醒悟过来,遂朝那孩子唤了一声:“六五子,你自己个儿先回去吧,我和你穷大爷且得聊会子呢。” 
  六五子幽幽地瞪了他一眼,一步三回头,无可奈何地走了。 
  孙丑子脱下身上的孝服,搂着儿子坐了,对着朱少文讲述了有关六五子的几件事。 
  七八岁上,六五子头顶上梳起了一根“冲天杵”小辫儿。北京小男孩的小辫儿有着好几种不同的样式,留在前脑门儿的叫“刘海儿”,留在后脑勺的叫“坠根儿”,左右两边均分的叫“歪毛儿”,留在天灵盖上呈月牙形的叫“木梳背儿”。他这小辫儿是滴溜圆、直愣愣冲天立着的,故而被人们称作“冲天杵”。有一年过八月节,她后妈掷色子赢了钱,不知动了什么脑筋,一高兴,竟买了一根红头绳,鲜鲜亮亮给他扎在了小辫儿上。街坊四邻看着喜兴,谁见了谁都上去抓一把,只为逼他叫一句好听的,不把那好听的叫出口便不撒手。一来二去三攥两抓便把六五子攥恼了,夏景天儿人手上有汗,更不用说还有脏有净,他担心过后把头绳攥黑了遭后妈的打骂,于是暗打主意悄悄溜回家里,趁她后妈没注意,从针线笸箩里偷出了四根绣花针,然后,对了镜子前后左右分别插进了小辫儿里面,每一头只露出一个米粒大小的尖儿,这便重又来到街上。偏巧孙丑子刚睡醒午觉从院子里出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打算逗逗这小小子,手往小辫子上一放,说道:“六五子,叫亲爸——”话到手也到,四个针尖儿一个不少全都扎进了他的手心里,疼得他一下叫起来:“嚯!你这小辫儿怎么出蝎子了!”从此,“六五子小辫儿蜇人”就有了名声。   
  欢喜虫儿第十六章(2)   
  有一年,看街管灯的刘七得罪了六五子。起因是六五子和几个小伙伴在街上弹球吵了刘七的午觉,他便出来用鞭子杆儿抽了孩子们的腿。刘七管着陕西巷、百顺胡同两条街,每天晚上负责将辖区里竖着的五架路灯点亮,一根红蜡烛点一宿,故而每到月末便领回一百五十根蜡烛以供使用。刘七素来贪杯,因手里缺钱,遂在这些蜡烛上打起了主意。天擦黑时,他把蜡插进木架子上的纱灯里,随后便站到街口观风。等听到远处响起巡逻查夜的官兵的马蹄声,这才小跑着赶回来把蜡点上。等查夜的人走了,他便立刻把灯吹熄了,就为省下一些蜡烛换酒喝。刘七做梦也想不到挨了他两鞭杆儿的六五子会设计报复他。又是一个月末,这天晚上,他领回了新腊,一根根插到灯架上,看看时间还早,便提了酒壶上了酒铺。这当口,六五子悄悄来到了街上,启开灯罩拔下红蜡,用自己带来的一个长短粗细与那蜡烛一般无二的东西换上了。那是一个特大号的麻雷子,因为通身浇上了红蜡油,往灯座上一插,看上去与那真蜡竟然完全一样。刘七回家烫上了酒,便转身来到街口,等听到马队临近,遂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灯架跟前,燃着了火纸,手托灯罩往里便捅。就听“嘭”地一声巨响,那灯罩立时被炸了个粉碎,只吓得刘七一屁股坐到了阴沟里,同时还惊了查夜官兵的一匹马。为这,刘七挨了上峰的板子,打得他趴在炕上半个多月都没能下地。 
  还有一件事。百顺胡同口有一个卖油盐酱醋的小铺,掌柜的韩三河秉性奸猾,卖东西缺斤短两不说,往醋里对水、往盐里掺沙子更是常事。有一回,六五子上他那买红糖,回到家后妈拿秤一称,二斤红糖差了多半斤,后妈自然说他偷嘴,硬是饿了他一天没给饭吃。从此,六五子便暗暗将韩三河恨在了心里。一天半夜,睡得迷迷瞪瞪的韩掌柜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遂打开了护窗板上的小洞门。北京的小商小铺都有一种规矩,天黑后关门上板,却要留下一个一尺来高七八寸宽的小洞,专门供夜间急需买东西的人使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说道:“劳您驾,打斤香油。”韩掌柜不由心中一阵欢喜,下午他刚往油缸里对了多半壶剩茶水,想不到这会儿就有了买主!他一时顾不得再找白天做买卖穿的那双旧鞋,匆匆趿拉了头天刚从大栅栏步瀛斋买来的新缎子鞋,伸手从小洞门外边接过一个油瓶子,转过身插了漏子,掀开油缸盖,手拽油提打起一斤油,随后便往漏斗里倒。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一斤油竟一滴没剩直溜溜全都浇到了他的脚面上——油瓶子没有底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那瓶底儿早被六五子提前一点一点凿去了。 
  “少文,这样的孩子你敢用么?”孙丑子问了一句,“这可是个机灵鬼儿、透亮杯儿,一点儿亏都不吃的小精豆子!” 
  朱少文哈哈笑起来,“谁让你们这些人欺负人家呢!” 
  “你听好了,这小子的报复心忒强!” 
  “他念过书吗?” 
  “好像没有。你想,家由后妈管着,能出钱让他上学?不过,我知道他认识不少字,全仗着趴在学房窗户外面听来的,要不说,这小妹妹的还是真聪明!” 
  “老话说了,淘丫头出巧的,淘小子出好的,充其量他也就是自小没人拘管,比着别的孩子淘了点儿。” 
  “淘点儿?他那可是淘出圈儿了!” 
  朱少文沉思片刻,说道:“师哥,我有个想法,也可以说是个志向,存在我的心里已经许久了。我想,有一天我要让相声立起一个门户,课徒授艺,传至天南地北,既能入百姓之家,也能登大雅之堂,徒子徒孙一代一代把它发展下去,让它日臻完善、入地生根。往后无论什么年代,每当人们提起‘相声’二字,便会想起老年间曾经有‘穷不怕’这一号!”一时间,朱少文完全沉浸在了美好的遐想之中。 
  孙丑子说道:“我真服了你了,兄弟!你既是敢想,就一定能把这件事做成!我老孙没出息,也就指着相声凑和混碗饭吃,至多再攒俩钱将来给臭丫头置下两间房,帮他娶一房媳妇,给我生一帮孙子,接续下我孙家的香火。” 
  臭丫头吃完糖葫芦,挣脱了父亲的怀抱,跑到一处高坡上,撅起小肚子,撒了一泡尿。孙丑子不无得意地望着那一流清亮的水柱,说道:“别看这小子玩意儿小,撒起尿来比我尿的都远!我估摸,将来一准性大,能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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