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30章


 
  身穿藕荷色宁绸氅衣的娶亲太太绕着枝儿走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巴结道:“福晋奶奶生来好模样,不打扮就是天仙,这一打扮就赛过天仙了!”说完,顾自跑出去向府里交差。 
  见屋里没了外人,枝儿转过身双眼死死盯了阿彦涛问道:“阿二爷,你说实话,我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好看吗?”话未尽,两行热泪已涌出来。 
  阿彦涛回避了她的目光,默默地点了下头。 
  “只可惜……”她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他仍不敢看她。 
  “只可惜,我没能做了你阿家的新娘。”她惨然一笑。 
  “你听我说……”他欲作解释。 
  “事到如今,你阿二爷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戏子的女儿,才不愿娶我?我要听你的心里话。” 
  “不是。我阿彦涛从没有门第之见,我只是觉得,你和允歌长得过于相像,心里边别扭。” 
  枝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抹去了腮边的泪水,又问道:“你知道今日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吗?” 
  “……”阿彦涛无言可对。 
  “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呀……”说到这里,枝儿已泣不成声。 
  娶亲太太引领着请好的“全和人”走进来,“快着吧,外面催呢,该上轿了!”见枝儿满脸泪痕,又问道:“怎么,刚才还哭了一鼻子?” 
  阿彦涛掩饰地说道:“让您见笑了……” 
  娶亲太太高门大嗓说道:“该着哭的,哭得对,大姑娘离开娘家哪有心里不难过的?光知道乐,那不成傻丫头了吗?” 
  全和人为新人穿了轿袄,披了盖头,阿彦涛心一横,出手揽腰一把抱起枝儿,大步走出了屋门。 
  王世子迎娶侧福晋,对于贯常喜欢找乐子的北京人来说,无疑是一宗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热闹。迤逦半里多长的娶亲队伍引得街两旁数不清的人驻了足,扎堆成伙瞧稀罕。只见一对大红的牛角灯头前引路,于后排开的是九对震得人耳发蒙的响锣,两支丈余的带着弯钩的冲天大喇叭,呜呜的一声连着一声如牛吼般同,夹在中间的一群乐手赌气似的拼命吹打着笙、管、笛、箫,生怕让主家挑了毛病。八人抬的红呢宝轿里端坐着新人,轿顶上一颗颗缀得满满当当的银球,在冬日惨淡的阳光里放射出一片刺眼的白光。送亲与娶亲的官客们,或乘车或骑马或坐轿,成一长蛇阵紧随在后边。 
  “好!”道旁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敞开嗓门底气十足地高叫了一声,仿佛是在戏园子里听了某某角儿甩出一句地道的唱腔,或是目睹了一个洒脱的亮相。   
  欢喜虫儿第十章(3)   
  “没说的,够派势!”有人紧跟着随声附和。 
  有人撇嘴,“臭显摆什么?不就有俩臭钱吗?” 
  有人瞪眼,“瞧这婚结的,进了洞房立马就死都值了!” 
  艳羡的,鄙夷的,津津乐道的,起哄架秧子的,各色人等,各类心情,一时间都找到了尽意表达的方式。 
  阿彦涛骑着一匹枣红马尾随在宝轿后面,不时地把眼睛向道路两旁的人群扫去。一阵风卷着尘土、草屑扑到了他的脸上,迫使他低下了头。当他再次直起腰放开目光时,他终于在一家药店门口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叶儿扶着一个面上蒙纱的年轻女子站在台阶的最高处,不用任何人告诉,他也知道她是谁,虽隔着白色的面纱,他依然能够看到那一对充满幽怨、无奈和惆怅的眼睛。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允歌,千万别怪我,这一切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是是非非能不能留待以后再说? 
  站在她俩身前的是朱少文,一个蓬头垢面、须发花白的老人正紧紧依靠在他的旁边,布满沧桑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一对失魂落魄的眼睛不断流淌着混浊的泪水。阿彦涛认出来,这正是今天一早刚从顺天府大牢里放出来的李宝成,此前,他不知多少次在园子里看过李师傅的表演,金钱豹手中的那一把钢叉被舞弄得上下翻飞哗啦啦响,却又线儿抻着一般不离身体左右,可如今,竟一下子苍老成了这般模样。他不敢去直视那一对茫然无助的老眼,一颗心仿佛被那人揪了一把感到了疼痛。所幸者奕详还算讲信用,确实兑现了娶亲的当日便将李宝成几个人释放的承诺。他多么想走过去鞠个躬说一声:李师傅,原谅我吧,我这么做不全是出于自私,我也是在为你考虑,是功是过能不能留给后人评说? 
  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世子府门外的,一路上,只有那四个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不住地交替晃动。 
  他看到新郎官奕详披红挂彩、喜气洋洋从马上跨下来,平日那一张总是苍白无血的脸竟也浮现了两小块红晕,一对窝窝眼放射着兴奋异常的亮光。 
  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小孩儿站到高台上,冲着奕详大声唱起来,起初人们都以为唱的喜歌,仔细听去却是: 
  锛头儿窝窝眼儿, 
  吃饭挑大碗儿, 
  给他小碗儿他不要, 
  给他大碗儿他、害、臊! 
  官客们捂着嘴强忍了笑,把目光齐刷刷扭向了奕详,却见他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依旧笑呵呵地挺了胸朝前走去。往日,依照他的脾气,必定是要喝令手下人用棍棒将这些孩子赶走的,可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不能让这一件小事败了兴,尤其是这桩婚姻得到了慈禧太后的首肯,并为他亲笔写下了一副“高梧堪引凤,金屋可藏娇”的喜联,与此同时,同治皇上还特赏了他一支特大的花翎,这又该是多么大的恩典! 
  一切礼节均按八旗满洲固山的婚俗进行。鼓乐声喧,鞭炮轰响,新娘被搀扶着缓缓地下了轿,怀中抱着宝瓶,跨步迈过雕鞍,然后足踏红毯,与新郎并排走到天地桌前参拜了天地。 
  迈进洞房,奕详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猴急地一把揭去了新娘的盖头。此前,他虽多次听到两个妹妹对这女子的夸赞,虽多次从头到脚设想了新娘的美丽,但这一刻,却还是被面前无可挑剔的雪肤花貌惊呆了!他觉得口腔里随即湿润了,身体上的一些部位也在迅速起着变化,他望望窗外,恨不能立刻派人使上长竿儿将那当空的太阳即时捅下。 
  然而,他不得不依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按部就班地操做下来,先与新娘一起喝了“合卺”的交杯酒,共同吃了子孙饽饽,然后垂着双手站在一旁,看着下人为新娘拆抓鬏、开脸。这一整套的习俗在《大清会典》上均有着详细记载,此时,他尽管心急如焚,却也没有胆量公然违抗,只能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张婉妙的俏脸。 
  庭院里高搭了暖棚,设下了酒宴,贺喜的男女宾客坐得满满当当。大管家孙福连催了奕详几次,才勉强把他从屋里唤出来,府中一时觥筹交错、欢声四起。 
  几回把盏之后,奕详发现该来的客人都来了,只缺了惇王爷奕誴没到。他不由心里一阵纳罕,且不说这桩婚事本就是五爷保的大媒,举行婚礼媒人不到再无道理可言,只论他平素见了好酒就迈不开腿的性子,今日也不会不赶趁这个热闹。 
  “没给五爷他老人家送信吗?”他板下脸孔向管家孙福问道。 
  “哪能呢,早在半拉月前就呈了帖子,就怕他老人家挑眼。今儿倒是派五福晋过来了,说是五爷金体欠安,现正躺在家里捂着被子发汗呢。”孙福小心地答道。 
  奕详想了想,吩咐道:“既这样,叫厨头做两样拿手的菜,拎上一坛泸州老窖,赶晚半晌之前派人给五爷送过去。” 
  正这时,厨头王豁子端着一个放有盖碗的托盘,悄没声地凑过来,将那虽经手术缝合却仍留有一道明显疤痕的豁嘴贴近奕详的耳边小声说道:“小人估摸爷今儿晚上必然劳累,特意做了一碗‘春心不老如意羹’,给爷您补补身子,您老人家找个地儿趁热喝了吧。” 
  奕详撇撇嘴,一摆手,“得了吧,豁子,这玩意儿我见得多了,全他妈是蒙人骗钱的东西,别跟我这儿起哄,趁早拿走。”   
  欢喜虫儿第十章(4)   
  “爷,这您可就孤陋寡闻了,他们那些个东西蒙人,小人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这可是从宫里淘换来的方子,太医院的常大褂儿您或许知道吧,他跟小人有交情,告诉我说,这东西以前是专门给先帝咸丰爷配的,只须喝下小半碗,不用一个时辰,立马起活儿!” 
  “有这么灵?我倒要听听,这里边都有什么?” 
  “说您不信,统共有几十味珍贵药材呢,简明扼要说,有鹿茸、仙茅、海狗肾、肉苁蓉、仙灵脾、肉桂、蛇床子、补骨脂,哪一样几钱,哪一样几两,什么先放,什么后搁,差一分一毫都不成。” 
  “听你说得这么邪乎,要不然我就试试?”奕详一下来了兴趣,端起了盘子中的碗。 
  “什么叫试试呀,假如不灵,您自管拿小人的脑袋当夜壶使!”王豁子笑得像个兔子。 
  “怎么跟爷说话呢?”孙福在一旁插言道,他与这豁子沾亲,自己的老婆便是王豁子的嫡亲姐姐。“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豁子对爷的一片孝心,是这话不是,爷?” 
  “今儿这情爷我领了!”奕详满心欢喜,端了碗,将里面的汤汤水水一下喝了个干净,抹抹嘴又说道:“怎么着豁子,我听你姐夫说,你到现在还没成家娶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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