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22章


他知道今日遇上横的了,回头欲再找方才带路的那小个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从没见过惇五爷,可他终是个破落的官宦子弟,知道这黄带子不是什么人都能系的,此人不是亲王,也得是个郡王,总之属于皇亲国戚一类。想至此,急忙把辫子往身后一撩,行下了大礼:“小的没敢叫唤,也就……在这……随便唱唱,吵着您了,让您不得清静,还望您老人家恕罪!” 
  北京的混混儿历来就这副德性:软的欺负硬的怕,见了横的叫爸爸。 
  “吵我不吵我算不了什么,你知道刚才你嘴里唱的什么吗?你知道这胡同里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吗?你知道你唱的这东西让妇道人家听了会有什么后果吗?”奕誴见他了,口气遂缓和了许多。 
  “我错了,爷。我是个买卖人,早起在城外头听俩半大小子这么唱,觉着挺好听,挺入耳,也不知唱的什么,就胡乱跟着学了几句,纯粹是瞎唧唧、乱哼哼,没板没眼,没头没尾……” 
  “告诉你,你唱的那是窑子里的玩艺儿,淫词浪语,下流调儿,懂吗?记住,往后不管在哪儿都不许再唱这东西,如果让五爷我再听见,我可不饶你!走吧。” 
  听到这儿,麻福来才知道今日遇见了谁。“疯子五”这三个字,北京四九城的地痞流氓、无赖混混儿,哪一个听了不胆战心惊、屁滚尿流?他只觉得后脖颈子有一溜冷汗流到了背上。 
  “起先不懂,今儿爷您一说我就懂了,从今往后我要再唱半句,我就是您养的。谢您了,我走,我马上走……”他一面说,一面步步后退,待退出十几步后,转身就跑。 
  就在他一转身之际,奕誴发现了破绽,于是大喝一声道:“小子,你给我站住!再敢多跑一步,我立马叫人绑了你送顺天府!” 
  麻福来脑后那一根辫子直接暴露了他的身份。   
  欢喜虫儿第七章(5)   
  奕誴看到,这人的辫子又粗又长,蓬蓬松松编着花,一尺余的辫梢越过了腰眼儿,呈蝎子钩状向上打着弯。他知道,大清的男人以辫子黑亮粗长为美,可留着眼前这种辫子的人却没有良善之辈,这是混混儿招摇过市的本钱,这是地痞显示身份的标志,它是在告诉人们:大爷不但人横,连辫子都横! 
  “回来,我有话问你。”五爷把麻福来唤到近前,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辫子,“叫我瞧瞧,你这辫子为什么编得这么松啊?” 
  麻福来眨眨眼赶紧找理由,“爷,它是……它是这么回事,这两天天热得邪乎,编松一点儿,为了……凉快。” 
  “你说的我听不懂。” 
  “您想啊,一会儿我要往北去,太阳不得晒脖子吗?把辫子编松泛一点儿,像个小帘子似的把后脖颈子就挡上了,之所以这么做,就为晒不着。哈哈。” 
  “蒙你五爷,对吗?你从早到晚总往北走?太阳听你调遣从早到晚总不动窝?把你五爷当傻小子了,是吧?你不就为图个凉快吗?今儿算你小子运气好,碰上我这个热心肠了,这个忙说什么我也得帮,跟我走,我带你找个地方彻底凉快凉快去!”奕誴一下来了疯劲儿,抓住麻福来的辫子就走,像牵着一条溜街的笨狗。 
  出北口走到骡马市大街上,路南便见了一个剃头棚,奕誴一手掀开门口挂着的半截竹帘子,一手照麻福来的后腰推一把,迈了进去。 
  掌柜的自是认得奕誴,见王爷忽然驾临,一时慌得手脚没处放,赶紧迎上来,操着一口宝坻县的怯音说道:“哟,是五爷哟,小的给您见礼了!您老人家可是贵人踏贱地,难得光临我这个小门脸儿,敢问您老是剃头呀,还是刮脸呀?” 
  奕誴哈哈一笑,用手指着麻福来说道:“今儿没我什么事,是我这位朋友想剃头,要把他的辫子重新打打,天儿忒热,要凉快凉快。” 
  掌柜的这才看见麻福来,心里不由一激灵,没承想这个平素总在城南一带欺行霸市、讹人钱财的混混儿竟与王爷交好,忙小心翼翼说道:“这位麻三爷我认识,经常上我这小店里来,跟您说,他在我这儿做活儿我从来不要钱,不仅如此,我还掏钱请他上馆子叫饭吃,哪天赶上他老人家手头紧,我还给他钱,只是不曾知道他跟王爷您是朋友,当不住有怠慢的地方,王爷您还得多担待。” 
  几句话说得麻福来面无血色,脸白得像张道林纸。 
  五爷这时彻底明白了,不用再问,今日撞在自己枪口上的这小子,必是个混混儿无疑。想至此,一把拽过他,用力按到了椅子上,“来呀,受点儿累吧掌柜的,先把他的辫子给我拆散了!” 
  掌柜的虽然听着话音不对,却也不敢怠慢,先在麻福来的脖子后边垫块毛巾,随后将辫穗子挂到了墙面的一颗钉子上,再把头发松开,一面梳,一面抖,这时就有三个假发做成的辫帘子从中脱落出来,里面还夹着一根一寸多长又尖又细的铁丝。 
  五爷将那铁丝捏在手上仔细端详一番,嘲道:“好小子,真有你的,怨不得你那辫梢子总那么翘翘着呢,敢情是这玩意儿起的作用。你不是张口闭口图凉快吗,掺这么一大堆假头发在里头他能凉快得了?今儿我得让你好好见见凉。掌柜的,洗头!” 
  到这会儿,掌柜的才明白了,心说,原以为五王爷和他有交情,敢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看来是要成心治治这小子,平日里对这些混混儿恨得牙根儿痒,因着他们的势力也无可奈何,今天送到自己手上,还等什么?放开了招呼吧! 
  他亲自走到灶上,见坐在上面的一锅水正在泛泡儿,遂用瓢打了一盆端到了木架上。“脑袋低点儿,要洗了呵!”他一手狠力地掐住对方的脖子,一手用瓢舀了水,咬牙,闭眼,劈头盖脑朝着麻福来的头顶浇了下去! 
  “哎哟,妈爷子哟……可要了我的命喽!”麻福来被一瓢热水烫得没了人声,脑袋如同货郎鼓一般不住地拨楞,成绺的头发齐着根儿脱落下来,很快便露出了一块块斑驳红鲜的肉皮。“我说,你这是洗头,还是给鸡褪毛呀?” 
  “嫌热是吗?要不,咱再来点儿凉的?”掌柜的和他商量。 
  “这还用问吗,这么烫的水我受得了吗?不信你摸摸,我这脑袋都他妈熟啦!”麻福来哀号道。 
  掌柜的不由一声暗笑,另外端了一个铜盆撩门帘走出来。门口外面摆着一个小摊儿,专卖冰碗、酸梅汤一类解暑的东西,他扔下两个小钱,舀了一盆冰水,回屋放到了盆架上。 
  “好儿吧三爷,你再试试,这回一准不热。”一头说,一头将满满一瓢冰水扣到了那仿佛狗啃过了的脑袋上。 
  “操你大爷掌柜的……这水也忒他妈凉了……”麻福来想开骂,可没敢。 
  掌柜的没容他多开口,取过一块肥皂按到头顶上,一面可着劲儿揉搓,一面转过脸问奕誴:“五爷,往下得听您的了,您说话, 
  他这个头怎么个剃法?” 
  五爷奕誴从腰里掏出一个制钱交到他手上,“听我告诉你,连长带短一块儿给他剃了,可也不能剃成光葫芦,按大清的制度,得多少给他留点儿,要不他出不了门。这么着,就照这钱窟窿大小给他编一个小辫儿,怎么好看怎么拾掇,弄好了,回头本王爷有赏!”   
  欢喜虫儿第七章(6)   
  “成嘞!”掌柜的答应一声,麻利地举起了剃刀,“别捂,小心剁了你的手指头,到时候别怨我!” 
  听了这话,麻福来刚刚伸出的胳膊急忙又缩了回去。 
  三下五除二,工夫不大,头剃完了。只见光秃秃的脑袋如同猪尿脬一般通红透亮,仅后脑勺处剩下一撮细毛儿,掌柜的手攥了它好歹编成了一根小辫儿,找一截红头绳系上了。 
  “怎么样,小子?”奕誴得意洋洋前后打量着他,“五爷我没蒙你吧?就这样,出门一见风,你肯定是彻底凉快!” 
  恰这时,阿彦涛钻过竹帘走了进来,见了麻福来这副形象,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不是麻三爷吗,一向少见,您怎么放着好好的爷不做,竟出家当了和尚!”   
  欢喜虫儿第八章(1)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当朝皇帝爱新觉罗·奕詝因病久治不愈,薨于承德避暑山庄。其子载淳承继大统。 
  正式颁发两宫皇太后联名签署的《哀诏》已是十天之后的事,同时张榜公布的还有礼部晓谕天下举国哀悼的《国丧禁令》。 
  此间,朱少文偶染小恙,在鬼子母庙躺了两天,各种消息都是志真和尚从外面带回来的,只是听了个大概,心内不免着急上火,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天早起,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头也不怎么热了,于是吃了些东西,迈开脚步照直奔正阳门而来。 
  尽管已过了几日,榜文跟前依旧围着不少的人,认字的,不认字的,读的,问的,嘁嘁喳喳闹闹哄哄。他挤上前,朝着墙上粗略地看了一遍,见到《哀诏》上的文字不甚多,无非是“龙驭上宾”、“遽尔升遐”、“举国哀悲,神州惏悷”一类话。《国丧禁令》却开列得十分详细,条条款款几十行,充斥着勿谓言之不预、严惩不贷的肃杀之气。大体是,凡通国之民必须服孝百日,在此期间之内,上至皇宫内苑,下至王公府第、百司廨署,继而民居铺户,以至山乡僻野,概禁笙歌乐舞,八音遏密,以示哀衷。此外,亦禁男婚女嫁,禁沐浴更衣,禁男子剃头刮脸,禁女子簪花穿红,禁祝寿,禁庆生,禁聚众议事,禁成列出行……末尾写道:“晓谕州县台府乃至部院大僚,务各司其职,士农工商且各守本业,凛守毋忽,如有抗旨不遵、胆敢违犯者,着布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一体严拿惩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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