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圈

第3章


霍桑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端重地说:“唉I这事情很严重。请坐下来谈……我还没有请教――”
那少年仍站在门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片子。你们太贵族化了!”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着改口:“唉,对不起,我叫王保盛。在南京中华大学三年级读书。现在我的母亲已被人谋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险!霍先生,你必须给我解决一下。你不能推辞的!你若使推辞,那我一切都完了……霍先生,你能答应我吗?”
我暗忖他的变态的来由,就因着他母亲的被害。如果实在,他倒是一个孝子。因此,他的种种特异的动作,不但都能可原,而且还引起了我的深切的同情。
我抢着答道:“王先生,你请坐下来。你既然认识我们,应当知道霍先生的为人。你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霍桑缓缓走到那少年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发出一种父亲抚慰孩子般的声音向他说:
“你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尽力,这地方更绝对安全,你用不着顾忌什么。来,来,到这里来。”
霍桑拉着他的手臂,送到那只藤椅对面的安乐椅的面前,又扶着他坐下。接着他投去了办公室门上的铁闩,向施桂吩咐了一声,然后回过来,自己也坐到藤椅上去。那少年因着霍桑温婉的语调。似已引起了少许信仰,不过他的忧惧和紧张的神气,和进来时仍没有多大变异。他直僵僵地坐着,他的眼睛仍从眼镜背后钉着霍桑的脸。
“霍先生,你当真能给我妈伸冤吗?”
霍桑仍用温婉的语声当道:“当真,我一定给你尽力。但你现在须定定神,好好地给我谈一谈。”
王保盛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我的慈爱的母亲报仇!――我不能放弃这个责任!不过我现在已做了世界上无亲无友的孤零人了!我一定敌不过他们啊!――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我觉得这少年倒很可敬,在现时代委实不容易多得。我对于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增长起来。
我也慰藉道:“你用不着害怕。你有这样的孝心,我虽没有多大能力i也愿意助你一臂。眼前最切要的,就是你将经过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们_”
那少年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眼眶中包含着晶莹的泪珠,兀自向我点着头,却不说话。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条理的叙述,在事实上大概未必可能。霍桑也感觉到这个困难,便利用提示的方法,唤醒他的回忆。
他瞧着那少年问道:“保盛兄,你听着,你母亲怎样死的?”
王保盛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眼睛,和霍桑的视线相接,却仍不答话。
我又从旁解释道:“你说出来啊,你要人家帮助,不能不说个明白。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忽咬紧牙齿,屏着气说道:“伊是被人谋死的!
霍桑恒接嘴道:“这个你说过了。现在我要问的,伊的死法怎样?伊可是被毒死的吗?”
王保盛的头不自然地动了一动――这动作起初像是点头,接着又有几分像是摇头,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又道:“不是毒死的吗?那末,可是刀伤的?”
他的答复仍利用他的头部的动作,但这一次却是显明的摇头。
霍桑道:“都不是吗?莫非竟是枪伤?――”
王保盛忽像迷梦中醒转来的样子,大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的尸体有什么异状?”
“我不知道!
“那末,伊的尸体此刻在什么地方?”
“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这一番问答,竟越发使人摸不着头绪。我开始怀疑这少年的神经,也许已到了完全反常的状态。霍桑也皱着双眉,低了头,不再发问,显见他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这时候施桂推开了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福建金漆的茶盘,盘中放着三玻璃杯沸热的浓茶。
尼桑说道:“保盛兄,你且喝一杯热茶,在这椅子上靠一靠。
那少年果真接受了霍桑的建议,接了茶杯,慢慢地喝着。
我一壁喝茶,一壁暗自私忖,我料想这件事一定是非常幽秘曲折的。但瞧他的精神错乱的状态,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厉害,因此可以联想到这件事所含的恐怖意味。他又说过“他们”和“魔鬼”的字样,又可见这里牵涉的人一定不少。不过他的说话既然这样子东鳞西爪地没有头绪,眼前若要得到一种有条理的叙述,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室中静了,霍桑喝了一会茶,又向那少年说:
“保盛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养养你的精神。你的眼圈儿发黑,显见你昨夜一定失眠,况且你受了这重大的刺激!――”
那少年来客忽抢口道:“霍先生,我昨夜的确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在给我母亲复仇的事情解决以前,我万万睡不着。霍先生,我不能睡!我不能睡!”
“不过你所希望的复仇,也不是一刹那间所能办到的阿。
“霍先生,你不能推辞!
“唉,可惜我不是幻术家!
“霍先生,你方才已应许我了啊。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使我失望!”这时他的端茶杯的手颤动了,眼眶里包含的泪珠,竟禁不住地从镜片后面迸流出来。
霍桑又温婉地说道:“不错,我果真已应许给你尽力。但第一着,我须知道这一回事的经过的情由,你此刻却不能说话,故而我劝你最好暂时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到这里来商量。
王保盛喝了最后一口的余条,带着哽咽的语声,接嘴道:“我能说话!我能说话!我现在觉得安心得多了。只要你答应我给我妈复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你!
“好!我答应你了,假使你母亲当真被人谋死,我一定给你复仇。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王保盛放了茶杯,水汪汪的眼睛合成了缝、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分明霍桑的保证的说话,已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他的神气,果真也振作些了。
“霍先生。你能如此,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
“那末,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问句?”
“能!――能!
“好,现在我问你,你既然说你母亲的尸体已进了会馆,分明已经棺殓,你自己既没有瞧见死状,你怎能知道你母亲是被人谋害的呢?”
“我相信伊一定是被他们谋死的!
“‘相信?唉,原来这事是你料想如此的!
霍桑的语声之中含着明显的失望意味。我也不禁发生同样的感想。这少年的精神状态,即使不能说已陷于病态,却也不能说十二分健全。那末,他所料想的是否有合乎事实的可能,我委实不敢抱多大希望。但王保盛用一块白纱巾在面颊上抹了一抹,忽而睁大了一双小眼,现出一种坚决的表示。
“霍先生,你不用疑心,我不是疯子!我的话不是凭空说的,都有事实的根据。不过这话我实在不敢出口,说出来责任太大,又怕人把我当做疯子看待。我实在并不疯,现在我可以举事实出来,我相信你们两位先生一定能够信我。”
霍桑仍耐着性子婉言应道:“是的,我们决不当你是疯子,我们都准备信你,你就安安静静地说吧。”
王保盛的精神振作得多了,他这时方才把他头上的那顶半旧的棕色呢帽除了下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又用白巾从眼镜后面抹了抹眼睛,低倒头沉吟了一下,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经过了两分钟以上的静默,才开始报告他的家庭小史。他虽因着获得了霍桑的同情,精神状态已有显著的进步,故而说话已不像先前那么没头没脑,但说话时心急气喘,程序上还不算怎样清楚。我为经济篇幅起见,特地把他的话,作一种简单的归纳。
他家来来是河南郑州人,在八年以前,合家迁到上海来,住在犁园路润身访第一弄第六号。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屋,并无分租的住户。他的父亲叫做王圳义,是一个贩皮货的商人、在河南时就有一妻一妾,到上海以后也依旧住在一起。训义的正妻刘氏――就是保盛的生母――在结婚后五年,还没有生育,他就另娶了一位偏房,这偏房姓倪,这时年已四十六岁。倪氏过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一个儿子,名叫保荣。又过了四年,刘氏自己忽也生育起来,生下了保盛。后来倪氏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共兄妹三人。所以我们这位主顾王保盛,有一个年长五岁的异母生的哥哥保荣,他还有一个异母生的妹妹,名叫保凤,这时伊才十九岁,比保盛小三岁。
三年前,保盛的父亲死了,他们因着留恋上海的繁华,舍不得离开,又因略有积蓄,便住走在上海,不再回郑州去。保盛的生母刘氏,年龄比倪氏高出十岁,故而丈夫死后,家庭间一切的财权,都由刘氏掌管。那侧室倪氏倒也相安无事,三年来并没有什么争执口舌。不过倪氏的儿子保荣。虽是庶出,在年龄上却是长子。据保盛说,保荣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曾进过六个中学,却被开除了三次。他没有擅长的职业,对于各项的赌博,却可算是一个专家。他因着遗产的分析,曾与保盛的生母发生过争执,刘氏因此把保荣的名分提出来给他,又给他娶了一位妻子。但保荣在外面自立门户,不到一年,竟把所分得的财产在赌博上挥霍完尽,他的妻子也跟人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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