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为偶

第47章


    那一个个道出的酒名,道得老道人感动的泪水又落一波。
    “天南王朝的烈亲王爷,您真有心了。”
    “本王曾听说过,有心之人自是有缘之人,却不知跟道长结这个缘,是善缘抑或孽缘?”
    老道人宝贝地拍拍酒坛,呵呵笑——
    “烈亲王爷可把老道那个不成材的徒儿吓得不轻,习了二十多年的凌虚太阴术一直没大进展,还得靠一只山参精作桥搭线才勉强行得通,竟一夕之间突飞猛进,全是被王爷逼出来的能耐啊……他那日进到凌虚传音过来,说王爷西行寻至,若老道这当师父的解决不了王爷的事,那得想想怎么除魔喽。”且还可能是他这辈子所见,能与力最为强大的大魔。
    至于“除魔”是要除哪只“魔”,不言而喻了。
    南明烈表情淡淡。“所以道长的意思是?”他的想望,老道人能帮?
    他山道人笑道:“咱们还是结个善缘吧。王爷以为如何?”
    “如此,有劳道长了。”
    “呵呵,好说好说。”
    “老道看在王爷藏了一堆名酒的分儿上……呃,是看在王爷再偏毫厘便要入魔,届时收拾起来更累……呃,不是不是,是看在王爷情深似海、满腔柔情的分儿上,才决心结此善缘。按理道来,我那徒儿没说错,王爷心爱的女子确实已死,然,你以离火灵气保她尸身不腐,一路来此,也算种因得果,若硬不肯按理来走,蛮横到底,许是能得一线生机。”
    他山道人作法,用老道人持咒的鲜血,再藉他的离火灵气画出无数道生死符,生死符落下的方位形成气场,送他的神识穿过凌虚梦境,再穿过无间灵寂,最后去到幽冥之地。
    “仅有一炷香时间,王爷得抓紧啊。威胁利诱哄骗什么的,若手段使尽,人家姑娘家还死活不肯出来,王爷使蛮力也得把她拽出来、拖出来、抢出来!”
    “……呃,不是甘心跟随出来的,魂魄自然是会有所损伤,但总比什么都没带出来要强,若什么都没有,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即便王爷拿出更多美酒来砸老道,老道一样没辙。总之,幽冥无尽,魂魄游离,未渡彼岸之前,魂魄会在他们熟悉的地方徘徊。去那样的地方找,必得见。”
    他闭眼凝神,想着那丫头会在何处。
    待张开凤目,他看到她坐在小河湾畔那方岩石平台上,阔叶长草与水芦苇在傍晚徐风中摇曳,发出沙沙轻响。
    内心激切暴涌,几难抑制,令他袖中双手握紧再放松、放松再握紧,连做好几次才觉气息终能持稳些。
    从容跃上岩石平台与她并肩而坐,大掌摸摸她的后脑勺。
    埋在双膝间的脸蛋缓缓抬起,神情有些恍惚,瞅着他好一会儿才认出。
    “是师父……”
    南明烈微微勾唇。“是啊,是我。跟本王回去了。”欲拉她起身,可她仍抱着双膝不动,眸子瞬也不瞬地定定望他。
    “师父远行去西边了,可是阿霖在东边,离得很远很远……要回去哪里呢?”
    她眉心微蹙了蹙,很努力在想,却也很困惑似。“好像没有家……巫苗的聚落没有了,好多人不在了,京畿顾家不是家……我跟师父有一个家……”
    南明烈凤目一亮。“对,所以该回去了。”
    她仍旧不动,脸蛋又埋回膝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不能回去,也、也没有家了,师父他见到我会不舒服,他总是一直忍一直忍,什么都不说,我就傻乎乎的什么都没瞧出来,害他忍得很痛……
    “师父心里有事,阿霖帮不上忙,师父很痛,我没办法保护他,像再怎么努力也帮不上。师父心里那一关要靠他自个儿才能打通,可能……可能到那时他就会好,会放下许多事,又会变回那个很喜欢很喜欢我的师父,但我好像等不到了……我、我为什么等不到……”
    她自言自语着,脑袋瓜再次抬起,似记起什么,幽幽低喃——
    “是啊,等不到了,我已经……已经死掉了呀。”
    南明烈感觉面颊一痛,像被狠狠甩上两巴掌,火能在血脉内汹涌奔腾,大有一把火将幽冥烧成灰烬的渴望。
    “你没死。”他沉声道,两手按住她的肩头,将她转向自己。
    “……师父?”她思绪似无法连接,忘记他从适才就在她身边。
    “还想游荡至何时?跟本王回去!”他口气突然发狠。
    “可是我、我不在了,我记得在海里漂啊漂的,不大痛,可血一直流,然后……然后……师父——”她突然惊呼一声,眸子瞠圆。“师父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死掉的人才能来的地方,没你的地儿,快走!你快走!”
    嚷着,她使劲扳开他的手,用力推人。“你快走!”
    俊庞铁青,他深吸一口气,勾唇冷笑——
    “本王若走,过来这儿陪你的会是翼队所有成员,你最爱跟他们混不是吗?还有黛月和绯音,本王让她们俩也过来,连东海望衡那几位老渔夫和老匠人们,全都送过来你这里,你以为如何?”
    她表情楞怔,呐呐出声。“他们活得好好的,来……来这儿干什么?”
    “本王将他们都杀了,给你陪葬。”一顿。“连那头叫作黑子的虎鲸,本王也一并送来,不会放过。”
    “师父为什么要这样?!”
    “你让本王不痛快,本王也不会任你痛快。想死,有那么容易吗?”
    “我哪有想死?哪有?”她只是没法子继续活着,才没有想死!
    师父真的很可恶!
    她皱皱脸蛋,憋不住了,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嚷——
    “什么都要师父痛快!什么都要你说的才算!你说见着我不痛快,那我走掉了呀,走掉了还不成吗?你来这里干什么?要你快走,你又说我让你不痛快,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嘛……呜呜……”哭着哭着,头又埋进拱高的双膝里,声音变得模模糊糊——
    “师父,我很累……很累……”
    她呢喃着,像哭得累了需要休息,却更像在对他说,这么多年一直喜爱着他,如今是觉得爱太累,而她想放下……似的。
    他怕自己伤害她,怕她死去,更怕的是她对他的放下。
    她若然对他放手,那两人之间那么多年来的牵挂与羁绊,又成就了什么?
    是他累了她,令她这样迷惘徘徊,这样心系难解,但他不后悔拖累她,这一生,他只想拖累她一个。
    “王爷,一炷香快烧到底啦!踌躇不得,没多少时候了!”
    脑中传进老道人急咧咧的警语,他的心反倒平静下来。
    她不走,他不想强行拖她离开,不愿她魂魄有所损伤。
    对他的丫头,自己始终放心不下,所以就陪着吧,陪她在幽冥之地游荡,谁说这样不是相守?
    折下一段阔叶长草,他置在唇间吹起,是她自小听到大、最熟悉也练得最好的那曲叶笛。
    又听到老道人大吼,他没去理会,径自吹着叶笛。
    忽觉那时请法华寺老住持弄了一处秘密居所想把她留在那里,实在蠢得可以。
    她那样依恋他,百般喜欢,他却因苦苦压抑内心欲望而将她推离。
    也许她就是愿意的,被他所吞噬,将她完完整整融进血肉,成为他的血肉。
    分开两地,自以为护她周全,可她的周全若没有他的成全,她可会开心畅意?
    星点熄灭,一炷香已然烧尽。
    他脑中清楚能见,安在各个方位的生死符一道接一道烧起,待最后一张生死符化作灰烬,便断了回去的路。
    想想,似乎没什么遗憾,若有,应该也是……仅是……叶笛曲子落下最后一音,他五官舒朗开来,睁开双目望向身畔的她。
    “师父……”泪珠滴滴答答,思绪像又断止,有些接续不上,但叶笛曲调一如过往那样温柔、温暖,她始终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很喜爱这个人的……
    南明烈不在意她思绪清楚与否,摸摸她的发,笑得清朗——
    “阿霖不走,那本王就留下吧。阿霖说自己死掉了,那本王也就陪着你一块儿死掉,这样很好。”
    “这样不好!”她倏地回过神,灵犀相通,隐约察觉到时间所剩无几。
    她忘记何时来到这里,忘记这般徘徊不去究竟为何,直到师父来到身边,她像明白过来了,原来还是眷恋着,想见他、想见他……
    她哭着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想也未想,话已冲口喊出——
    “没有死掉!没有没有!师父不要死!阿霖没死,师父也不可以死!阿霖没死,没死——”
    “王爷!”
    他山道人最后的那一声催促暴响时,南明烈已发狠拥紧怀里之人。
    金红火流乍亮,爆成一片,猛地又消逝无踪,什么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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