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太太安然地躺在玻璃棺材里,文胖才跑过来和我们一起打地铺。
我问他好好的怎么会跑去搞这行,他深沉地吐个烟圈说:“这世道,法律斗不过封建迷信,法律不金贵,迷信也不都是十恶不赦。”
我夸他是哲学家,他慨然地引我为知己,勾肩搭背说事完以后一定请我吃饭。阿朱打岔说:“桃儿没那个福气,从来是吃人一顿饭,赔人半条命,明天一早咱们就得上路,都睡了吧。”
我看核儿和徐真人也睡了,便点点头。文胖坚持再抽了两根烟,跑过来和我咬耳朵说:“这高个儿小子不一般,是个厉害角色。”
我问:“谁?阿朱?”
“嗯!”文胖说。
你的眼神可真够好的,潘巧云都让你看成王宝钏了,他那筋肉脑袋只要再聪明半分,我们之间就不是这个现状了,要么他被我吓神经了,要么我主动出家当了和尚。
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大多数艺术家都比较悲观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革命画家、革命剧作家、革命作曲家、革命书法家、革命表演艺术家,革命音乐家,革命木匠、革命漆匠、革命水管工,革命道士、革命尼姑、革命和尚……我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们就出发了,分两辆车,文胖的皮卡拉着老吴和棺材,老吴的破丰田坐着我们四个阿朱会开车,给我们当司机。老吴口中的XY村是个连导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着文胖在前面开,我们四个随后,两辆车在山沟里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发僻静,翠绿而起伏的山峦环绕四周,感觉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盘丝洞。
大约走了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老吴的诸亲眷都在村口等着。
见了我们的车,人群开始放声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妈哎",紧接着老太太的外甥、侄子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抬棺材,老吴一溜儿七个舅舅,个个精神矍铄,把我们几个押解下车,二话不说给戴了孙子孝。
孙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头哭灵的。
说回来都怪老吴,这么多年了,也没想到和邵丽明生个孩子,末了还得找几个学生凑数。我们私下里分了个工,我专门管钱,阿朱跟着文胖跑腿,核儿跟着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时就有重复无意义动作的习惯,所以一直陪着老吴磕头。
老吴还经常偷懒,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地磕头。我问他:“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有题目了——《何为美,鲜血、神秘与死亡)。”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灵堂布置在老吴家二十年没人住的旧屋里,顶上一半有瓦,一半没瓦。东边的山墙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内光影斑驳,花圈堆叠,烟雾缭绕,地上铺满了黄纸,花哨的棺材被简易地架在门板上,里面躺着被文胖整得面色如生的老太太,银装素裹的男女号哭着如游魂般来去,这仿佛是一场由莫奈营造的奇幻梦境。
我真恨我们学校,专门收一堆疯子。
阿朱来找我,说是厨师来了。按照老吴家乡的规矩,办丧事必须摆三天的宴席请全村来吃。我瞧眼前这人既矮又胖,一脸烟火气,是典型的厨子模样。可惜他比看上去厉害许多,他伸出一只爪子,前后扬了扬说:“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问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上桌。我转身差点给厨子跪下了,大爷,我只有三万块钱呐!
厨子和蔼地说:“小伙子,三天的宴席其实只有四顿饭。你看,你们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顿就省了。明天的早饭是不用摆的,到了后天,吃过中饭就下葬,丧事也就结束了。”
“那五百……”
“也不贵。”厨子说,“从桌椅板凳到锅碗瓢盆、筷勺,从买菜、洗菜、烧菜到摆台、刷锅洗碗,从颠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们一手抓到底,一以贯之,全然不用你们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说。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边说:“你到底认真想了没有啊?五百块呐!这深山老林的。”
阿朱说:“正因为深山老林才要让他弄,否则你上哪儿买菜去?还有,别老在乎什么钱不钱的,老吴在这儿呢,钱花完了再问他要啊,他不给就打他啊。你这人就是实诚。”
我望着阿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阿朱问:“怎么了?”
我说:“你怎么比以前聪明多了?”
我印象中的他没这么精明。
阿朱笑了笑,说去别处帮忙,就走了。
厨子还在等我的答复,我回身给他数钱。厨子龇开一口黄牙说:“小伙子,你选择了我们这个优秀的团队,你真有眼光。”
带着几个老妇女流窜在乡野的葬礼现场,还好意思自称团队,另外谁选择你了?
除了厨师,还有“八音”“八仙”,吹的、拉的、弹的、唱的、哭的、抬的都要钱,连在棺材前面摆个猪头都要我三百八。
我说:“你把我的头剁下来放那儿吧,我这头不值三百八。”他们说:“小哥,你省这点儿干吗呢?都是为了办好丧事嘛,丧事办不好,也对不起老人不是?”
头一天我就花了两万七八千,接近破产,除了这些,还有和尚钱。对了和尚呢?
我去问文胖,文胖高深莫测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来是颗锃光瓦亮的头颅,接着,他从包中摸出一袭金黄的袈裟,他爱抚后悍然披上说:“和尚来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释说:“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标准配备,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间五千元那档呢?”
“也是我。”文胖说,“不过我会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念心经,但据徐真人反映,他趴在那儿的一个小时,嘴里念的都是“股票涨基金也涨”之类的朴素理想。
晚上开饭已经八点多了,果然全村都来了。大家吃得是杯盘狼藉。
吃完了睡觉又是个问题,老吴家的房子是危房,亲戚家又都被远来的女眷住满了,我们只能睡车里。
这是八月乡间的夏夜,蛙叫虫鸣固然静美,但开着车窗便是喂蚊子,关着的话,不到后半夜我们就得闷死。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先开车窗,外头用蚊帐罩住,再往里睡。
我和阿朱睡一辆车,我命苦地睡前座,他睡后座。自从那次跳水事件后,阿朱一直对我紧迫盯人,这让我感觉很微妙。固然我乐意与他厮混,但也烦恼他始终认为我可能是精神分裂。
我睡不着,太热了,开空调又没那么多油烧大概到了晚上十点,阿朱突然轻声喊:“桃儿。”
我正有点儿迷糊,就没理会。他又说:“桃儿,你睡着了吗?”
我没说话,他就开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脸、耳朵、后脑勺,再下来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宽大,很粗糙,手心里有老茧,那是长期打篮球的缘故。我也有茧,在握画笔的地方。
我已经无法自制地起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饥饿的、独自越冬的狼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对方是森林里偶遇的人类。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断他的喉管,这种嗜血的兴奋让我不住地战栗,但这个愚蠢的人类不知道,他甚至不设防,还以为我是那个在月亮下柔肠百结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痒,腰,我的腰……直到这时我才从幻觉中反应过来。
“你干吗?”
他顿了顿,说:“你醒着?怎么不回答?车钥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干吗?我没开口问。
过会儿他自己解释道:“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尴尬,我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便开始找钥匙,钥匙果然就在脚边,我递给他后,他说:“睡吧。”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于是爬出车子平复一下情绪。空气闷热潮湿,可就是不下雨,蚊虫就像战斗机一般朝我身上精准地撞来。在我的右手边,有条死水河,在老吴的描述里,那是关于家乡的最美丽的回忆,现在已经是一块蚊虫的滋生场所。
老吴还在守灵,眼睛熬得通红,我想替他守一会儿,他说不用了,肾上腺素的作用,反正他也睡不着。
我说:“你和邵丽明离婚,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吴问:“需要说吗?这是私事儿。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分离,如今我们依然相爱。”
你就扯去吧。
我说:“邵丽明长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师数她最漂亮。”
老吴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回忆许多年前毒害过他的一本书,叫作《少年文艺》。在这本书里,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举着牛虻的拐杖,冲着阴霾的天空发出战斗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而敏锐的双眼,关注着周围人思想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惧怕漂亮姑娘,邵丽明就是这么一个漂亮姑娘……
我说:“你这个理由找的,就像在说自己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个懦夫。”老吴说,“不过我是不是懦夫无所谓,只要邵丽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境界就行了。”
我说:“可是邵丽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据说过了三十五岁那就是高龄产妇……”
“你还不去睡?再缠着我问这问那,小心我揍你!”老吴说。
我逃了。
老吴在灵堂里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这小子出来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车里睡得正香,见我逃回来便含混地问:“你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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