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修仙我是拒绝的

苏绿换上美人搁在小几上那身红裙，再被美人按在铜镜前亲自执梳替她挽了个与这身红衣相衬的发式，才被带着去念夙宫面见将醒的妫缨君。
    方才在浴池里，美人同她讲述了一番妫缨君燕夙与无泯帝君的爱恨纠葛。这段两位帝君之间的纠葛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确是个好故事。
    但这个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好故事，却有个模糊的结局。
    据美人所说，当年的无泯帝君将满千岁，与妫缨君在朝夕相处的时日中早已互相生了情愫。虽然妫缨君年长无泯帝君六百岁，但显然这六百岁对于两位长生无际的帝君而言，着实不算一桩大事。
    六百年的时光不算一桩大事，夜光城与妫缨城老一辈的仇怨，自然也不算一桩大事。
    横亘在两位帝君面前的，似乎便没有什么算的上桩大事，直到无泯帝君即将继任夜光君的那段时日，两位帝君已然是有了要结亲的念头。
    这两位一旦结亲，便意味着妫缨城与夜光城长达四百年的战乱便要彻底结束，也意味着妫缨君期望幽冥能日渐兴盛的愿望指日可待。
    两位帝君的故事，及到此处，都一派祥和。
    变故横生在无泯帝君历八十一道天劫后。
    无泯帝君在人间历完最后一道天劫，悄无声息地潜回幽冥，悄无声息地回归夜光城，悄无声息地整备夜光城大军，悄无声息地进攻妫缨城。
    妫缨城被打得措手不及，沉浸在心上人终于历经天劫即将以夜光君的身份来求娶她的妫缨君也被打得措手不及，最终战死在心上人的刀下。
    无泯帝君在人间的这一道天劫历经了什么，无人知晓。无泯帝君为何忽然进攻妫缨城，无人知晓。无泯帝君为何毫不犹豫地斩杀妫缨君，亦无人知晓。
    美人从妫缨君手底下的女官阿睐听来的结局，只是妫缨君死后，无泯帝君大恸，抱着她的尸体在妫缨城的帝宫里枯坐了三日。三日之后，无泯帝君重振旗鼓，短短数年之内，连破魍魉城、千骸城、无妄城。三座魔城的三位帝君，除无妄城帝君墨池泠，尽数战死。
    一统幽冥之后，这位帝君便定都夜光城，兴建念夙宫，随后整顿幽冥五城兵力，开始了与碧落天庭漫长的征战。
    这场漫长的征战一直延续至神族派遣帝君竭力布下比碧海之泽。无边幽冥与凡尘大荒被隔开之后，无泯帝君便宣城娶妫缨君为帝后，再称怜惜帝后受了重伤体弱，闭门谢客，常年隐居在念夙宫内。
    而这位威震八荒的无泯帝君，与被誉为杀伐女神的妫缨君之间的纠葛，也终于淹没在千年的风尘中，再鲜有人提起。
    天色将暗，夜光城也到了掌灯时分，苏绿跟在美人身后，正在心底猜测当年无泯帝君斩杀妫缨君的缘由，忽然便在眼风里瞧见走在前边的美人一个猛虎扑食向自己扑过来。
    看清楚扑向自己的是美人，苏绿便歇了反抗的心思，任由美人将她拖着拐进了右边的一条小道上。
    美人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趴在巷口向外张望。
    张望了半晌，似乎是等什么人走过去了，才松了一口气地回过头。
    苏绿递过去一道疑惑的眼神，美人压着嗓音解释道：“冤家路窄，冤家路窄。”想了想，不能耽搁时辰，便一面带着苏绿向念夙宫去，一面向她解释道：“我躲的人是一个叫棠诺的魔君。她是我主君麾下两位很受信任的属官之一的沉殷魔君的女儿。沉殷魔君与阿睐大人同是主君的左膀右臂，从主君继位起跟随主君左右。不过沉殷魔君在千年前帝君攻城时替主君挡了一剑，先主君而去了。沉殷魔君死后，阿睐大人便将棠诺魔君养在了身边。”
    心里浮现出那位娇蛮的小姑娘的模样，苏绿猜测道：“你躲着她，是不是因为她不满你能出入念夙宫？”
    美人惊讶道：“绿绿，你怎么知晓？”
    苏绿解释道：“我被阿睐魔君抓住时，这位棠诺魔君也在，我跟她有一面之缘，又从她与阿睐魔君的一段对话中猜测出她不能出入念夙宫，便这样猜测。”
    美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绿绿，你们碧落生就是聪明！”
    苏绿：“...”
    美人挠挠头，继续道：“棠诺魔君年幼的时候还是很讨喜的，不过如今在帝君的放纵下，被阿睐大人宠得越来越任性了。”无奈道：“一百多年前，镜廊被封印的时候，我正在燕国。其实就是被棠诺魔君给逼着去人间避难的。”顿了顿，又有些惆怅：“若是没有棠诺魔君，我也不会遇见刘子峥。我都不知道当不当记恨她了。”
    苏绿沉吟道：“...那你还是记恨她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念夙宫的侧门前，推门进了念夙宫，美人立时便敛目垂手作出一副恭敬的模样，领着苏绿直奔地宫。
    地宫建在悬挂着妫缨君百余幅丹青的那座宫殿底下，宫门正是那座绣了桃花与妫缨君的大屏风。美人显然是已经往来了千百回，熟练地转动屏风，绕过布置在地上的阵法，苏绿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
    进了地宫并不宽阔的一道玄关，便是一座豁然开朗的正殿。豁然开朗的正殿里边的布置却不是苏绿猜想的那般精妙绝伦，反而有些随性，床几桌椅皆是大方简洁，书案用一面素白的屏风隔开，几册书随意地搁在上头，轩窗边的一张小几上摆了一盏茶，竟然还袅袅升腾着热气。
    苏绿心中隐隐约约地猜测道，这正殿里的布置，大概是原原本本地按照那位妫缨君在妫缨城里的卧房来布置的。
    或许无泯帝君进攻妫缨城之时，那位帝君正坐在轩窗旁喝茶。
    这杯茶，却隔了一千年，还没有喝完。
    苏绿略略地打量了一周这座地宫，目光便挪向了地宫北端。
    地宫北端，无泯帝君背对着她们而坐，面前搁置的是一副被月光花围绕在中间的素白冰棺，冰棺一头被无泯帝君挡了个严严实实，另一头逶迤出一截大红的裙摆。
    美人自打进了地宫，便更加的一派恭敬。但这回她的恭敬不是屈服于无泯帝君的威压下，而是发自内心的一派恭敬。一派恭敬的美人跪地向冰棺方向遥遥叩首，再一派恭敬地起身，向苏绿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一派恭敬地退出了地宫。
    目送美人退出去，那位帝君也仍然没有个回头的意思，苏绿略微踌躇了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停在距离冰棺约么一丈远的地界。
    停在这个距离冰棺约么一丈远的地界，她有幸见到了沉睡在冰棺里边的杀伐女神，妫缨君。
    见到妫缨君时，她蓦地想起来，白日里在明间，见到无泯帝君替书案上未完成的那副妫缨君的丹青添一副眼睛。无泯帝君添的那一双眼睛妩媚如刀，比之容貌冠绝沉香谷的苏姑娘的一双桃花眼也不逊色，但无泯帝君仍说他笔下的眼睛不及妫缨君一分。
    眼下见到真人，虽然这位真人阖眼沉睡，但她仍然是真真确确地觉得，那双眼睛，的确应当不及妫缨君的一分。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尚未睁开眼睛，便让人无端地想起许多写美人的诗句，但临到想将这些写美人的诗句套用在她的身上，却又觉得不合衬。
    未曾美到极致，却难以用言辞形容。
    苏绿怔怔地看了半晌，直到无泯帝君缓声地问她：“我的夙夙，是不是生得极美？”
    何止是极美呢，但苏绿却又觉得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只能连连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被她的动作吸引了几分注意，无泯帝君终于从冰棺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本君听闻，你有个师弟？”
    苏绿微微一怔：“是。”
    无泯帝君续道：“你愿意将眼睛献给本君，也是因为你那个师弟？”
    苏绿低声道：“是。”
    无泯帝君不再看她，目光重回到冰棺里，漫不经心道：“夙夙从前，也愿意为本君舍下一双眼睛。”他抬手替冰棺里的妫缨君捋了捋绸缎般的长发：“本君曾经发了狠誓，待本君飞升归来，便不再让她受任何痛苦。”
    手一顿，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结果她却死在了本君的刀下。”
    苏绿心里头忽然便有股冲动，想要问一问他为何要进攻妫缨城并斩杀妫缨君于刀下，又为何斩杀她之后做出这么一副悲痛欲绝情深似海的模样来。
    她心里头隐隐地觉得，这样的悲痛欲绝情深似海，让人看不明白，让她觉得有些可笑。
    她尚且觉得爱憎分明，那位被斩杀的杀伐女神，一城之君，想必比她更加分明。
    但苏绿心里到底还是明白她没什么立场也不该去质问这位帝君，便保持了沉默。
    沉默之间，冰棺外一圈月光花忽然由内而外地荡漾了一下，荡漾之间的月光花袅袅升腾起点点的荧光，荧光缓缓地漫进冰棺里，再缓缓地漫进妫缨君的身体里。
    点点的荧光里，妫缨君的眼睫，忽然轻轻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