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初晴

30 葬(下)


下过雨的天,清新。
    沧海踩着碎花,手上提着黑芝麻,沉沉的。
    她再次踏进梅林,白色覆盖了她一身颓废的黑,瞬时,腰际的铃当也默了下来。
    弯曲的小道,金木水火土。
    驻足,略高起的小土。真正的坟,她微笑,蹲下身,将成包阿福记黑芝麻放了上去。头顶的白梅花瓣零落,垂落的发卷成圈,无力的飘荡空中。
    宝宝。沧海笑。
    那年成年礼,北云芷带她再次入住恶人谷。庆生的那天夜里,冰凉修长的手指褪去了她一身素白的薄衣。他说,毫不温柔地,沧海,你是我的,从这一刻起,真真正正地属于我。
    十五岁起,跟他走遍四海,险川要峡,处处是北云芷放浪而阴柔的气息,永远不曾消散过——在她的心底。
    十六岁,她开始跟他一样,嗜血,好杀,擅毒。北云芷的新宠总归莫明其妙的猝死。曾经有个很漂亮的男孩子,比她小三岁,叫陆真,掺进酒里的□□教北云芷泼回了自己脸上。然后,他送了她剑,银色软剑,不用的时候可以绕在腰际。北云芷说,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还需要下毒吗?
    沧海跟着笑,将剑捅进了男孩的胸膛。血,狂肆地喷出,她的眼里不再清澈。
    十七岁,北云芷身边的人林林总总,她看在眼里,从不嫉妒。然,有个死人,活在他心底的那个死人,却霸占着他的心,她哭她闹她笑,北云芷始终只会嗤笑,沧海,这世上有真爱吗?我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还记得吗?
    北云芷教的第一课,不要相信任何人。
    十八岁,她时不时反胃,北云芷正巧应邀去了西域。没有带她,走的前天夜里,她问,为什么你肩口的凤凰断了尾翼……只一句,北云芷叫她滚,滚出他的视线,不要再出现。次日,他出远门,沧海恰巧发觉自己已经怀孕。
    她清楚,北云芷一定不会要这个孩子。北云芷是个疯子,他折腾着,为了一个死去的男人,他嘴里所谓的贱人,他纵酒,嘴里呢喃地喊着月,他杀人,眼里化不开的麻痹,他喜欢漂亮男孩,却不肯任何一个踏入他的囚紫阁。
    精神上,他早就死了。一个死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诞生吗?
    绝无可能。
    沧海信任白素素的医术,头一次,欧阳无牙没有拦她,顺道,保住了自己一颗牙齿。
    原恶人谷的谷主死在了北云芷的掌下,杀手小四依据和谷主签订的卖身契,意图和北云芷同归于尽,未料,北云芷没有取他的性命。他说,我敬重遵守信条的人。沧海疑惑着。继而,北云芷用冰刺砍去他双臂,用他新制的药灌进了小四的口中,沧海看得触目惊心,一个青葱少年的身体在她面前萎缩,萎缩到个孩童的身型。
    北云芷的仁慈如此残酷。
    路上巧遇的医女白素素被他丢进了恶人谷,却被总是出人意表的欧阳无牙选做了下任谷主,小四效忠新的主人,即便没有了双臂,他快如雷电的腿法仍旧教人心颤。
    白素素对沧海很有好感,虽然看门的钱老头不止一次警告过她,北云芷的人都心如蛇蝎。
    接生的时候,很疼,像灵魂剥离躯体一样,她浑身抽搐着,汗水侵染了整张床褥。
    然而,一声婴儿的啼哭又将她的脱离的灵魂唤回躯壳……不禁感叹,生命如此神圣。
    沧海微笑着,将成包的黑芝麻埋入土中,手指穿过松软的泥土,宝宝,指尖翻动,细细的芝麻溢出,她喃喃地,宝宝,你最喜欢吃的芝麻糊……宝宝……
    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字的宝宝。那一双永远睁不开的细眼,笑起来弯弯的,如此肖似北云芷。白素素说,沧海,这个孩子先天不足。沧海欲哭无泪。就那么死了,在她怀里不到半年的光景,宝宝,究竟是我连累了你,还是你本来就不该出世?
    北云芷……埋葬了宝宝,同时,在心中亦埋下了除了爱以外的,恨的种子。
    深吸一口气,沧海站起身。八月,本是酷暑的天,而恶人谷里的白梅毫不影响,傲然绽开,白得缥缈,白得冷情,白得刺痛她的眼。说过不会哭的人,只能捂着嘴任由痛苦在心底开花结果,任由仇恨蔓延全身,任由记忆里的残忍一幕幕重放。
    走回头路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七夜无痕。黑色颀长的身型在簇放的白梅中十分显眼。他回过身,似乎有些了然地看着沧海刚埋下的那个土堆。沧海走上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七夜忽然伸手环住她。沧海愕。七夜将她圈进怀,贴着自己的胸口:“沧海,你哭吧。”沧海说:“白姐姐告诉你了?”七夜点头。沧海苦笑:“我不会哭……很久以前,我就忘记了怎么去哭。”七夜抬起一只手,轻轻揉过她的眼,企图抹去她眼底纠结的伤痕累累。沧海抬眸,望进了他的黑眸,沉静,却又充满一种名为温暖的东西。
    七夜说:“沧海,我……不是很会安慰人。”沧海笑笑,手擦过他光洁的下巴,想起了崖底的那一幕:“我知道,你是个很听师父话的家伙。闷包,是不是要请示入土的丘掌门才有话来安慰我?”七夜愣了下,颇无奈:“你积点口德吧!”沧海朗声笑:“是啊是啊,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安……闷包,你说宝宝会不会太寂寞?”沧海回头望去,小小高起的那土,突兀地躺在梅林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会动,会伸出小脚踹她意欲亲吻的脸。
    七夜不知如何开口。他想告诉她,其实她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抱上宝宝。然,想起白素素方才说的,北云芷如何之为人,他忍不住有些嫉妒,是的,他居然在嫉妒,为什么,她明明应该得到比任何人都多的珍惜与爱护,为什么,偏偏要遭受这样的待遇?
    沧海推开他,眼睛微红:“走吧,闷包!”
    七夜跟在她身后。
    沧海说:“白姐姐有说怎么医你的内伤么?”七夜说:“她说顽疾难治。”沧海停步,回头拎起他的手:“怪了,一路上我都有留意。”说着,她搭上他的脉。七夜这才明了,难怪途中沧海的手总归牵着自己,不曾放开。
    沧海拧眉,甩开他的手:“闷包!你又练武!”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了!陪我玩的时候不练武的!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七夜有些莫名:“我只是偶尔晚上练几个时辰罢了。”沧海一拳捶到他胸口:“你真是闷包是不是?我跟自己发誓不再行医,我又不好明说你的伤不适宜练功——闷包七夜,七夜闷包,我真是——!要是哪天我给五雷轰顶不幸遇害,你记得要每年给我烧香——”
    七夜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沧海,你发的什么誓?”沧海郁闷,又是猛的一拳捶过去:“当然什么毒就发什么誓了!我本来以为我自己够坚定不移……”七夜忽而开口:“因为北云芷?”沧海的手定格空中。七夜问:“因为北云芷,所以你发誓忘记他教的,所以你决定不再医人,是不是?”
    许久,沧海的手垂下,有些无奈:“什么破誓言,已经破两次了——上次孟浪中毒我也试图医过他……可惜,技不如人!”
    七夜沉思片刻,莞尔一笑:“是三次。”他掏出怀里的紫色木匣,递到沧海跟前:“如果你当初告诉我是黑玉断续膏的话,也许回点苍那天我会付你诊金。”沧海接过盒子:“我倒想起来了,那天你还刺了我姐姐一剑是不是?”
    提及定雪旋,七夜颔首:“你姐姐人不错。”
    是啊,那么好的人你都下的了手!沧海眼睛飘到他腰际的修罗剑:“是拿这剑刺的对不对?”七夜还没回答,沧海霍地抽出他的剑,插到地中:“看姑娘我怎么毁了这剑!”
    七夜笑:“还没有兵器能够磨损到修罗剑。”沧海别过身,从黑靴里抽出一把小刀,当日华山崖底挖到的:“我看未必!”说罢,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猛地一刀扎过去,赤红色的剑身居然渐渐开裂,沧海张大了眼:“闷包,快看!”
    七夜闻言俯身,修罗剑上凤凰的尾翼部分,那块暗红色的宝石镶嵌处,细细的裂缝开始蔓延,沧海惊吓得丢掉了小刀,跌坐在地:“不关我事……我不是有意的……我只知道这小刀削铁如泥……想试试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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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无牙和钱老头地位一降再降,最后,居然成了跑腿打杂。白素素微笑着,沧海说什么都点头附和,对此,二老敢怒不敢言。好在沧海言而有信,说了不再使毒,倒也没再继续捉弄他俩。
    七夜的伤——沧海收起了金针,榻上的人浅眠着,她走到窗口,白素素抚着安眠的曲子,笑意淡淡:“沧海,还是没有办法医他吗?”沧海叹气:“不是没有,下重药根除的可能性不小,问题是,我身上没有药……临时去采集的话,恐怕要个三年五载。”
    白素素朝床边的剑望去:“沧海,楚风的剑是怎么回事?”沧海回过身,望着那剑,不由勾起嘴角:“白姐姐,你看看那剑上写着什么字?”
    原来真正的修罗剑是银白如雪的剑身,赤红的那层,才是剑鞘。难怪,沧海总好奇这剑没有剑刃。红色的宝石发出迷魅的光,剑身上展翅迎飞的火凤,上面用刀刻的四个小字:惟爱九儿。白素素不解,问沧海:“九儿是谁?”沧海神秘地扬起笑:“北云芷嫉妒了半辈子的蛮子女子,哈哈,他绝对想不到,紫金月比他变态的多,他爱自己的妹妹紫金旒!却拿个蛮族的痴心公主作幌子!哈哈,真是讽刺!”
    假寐的人在榻上翻了个身,抬眼望着沧海。沧海停止了笑,对上了他关切的眼,心头的戾气忽然间消失殆尽。
    修罗剑是爱人的剑。紫金月和紫金旒能够握剑,是因为他们心意相通。可惜的是,年少气盛的紫金旒不晓其中奥妙,白白负了她哥哥的一份苦心。而此刻,沧海与七夜,究竟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巧合呢?七夜不说,沧海也不追问,只是了然地望着他的眼,希望就此沉浸在那一抹安定的漆黑中,迷醉且永不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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