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夏天

第15章


  他心下讶异。
  夏天大口喘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才说:“我知道了。”
  周季林光洁的额头下一双浓眉轻轻一拧,不知她说的“我知道了”是知道些什么。
  夏天笑着说:“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重要那些谄谀的小人吗?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哦?”悦耳的男低音尾音袅袅上提,他放下书本,作洗耳恭听状。
  夏天语速飞快地说:“你之前不是说你爷爷不喜欢你父亲,所以他在公司并没有得到重要吗?你父亲周老先生一向被派遣到小公司管理杂事,后来各种机缘巧合下,才得以空降到总公司做总经理。”
  周季林点了点头,黑炭头记性很好,之前跟她聊天,偶尔会透露过只言片语,没想她把那些碎片一样的信息都整合想来了,虽略有出入,但也□□不离十的。
  夏天乌溜溜的瞳仁上移,努力地把自己刚得到的感悟用语言组织起来:“我想,你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在公司中哪些人对他怀有敌意,哪些人对他忠诚。毕竟他初来乍到,大公司里又各有利益,那些老臣很有可能倚老卖老,欺负新主,各自为政,以牟取更大的私利。”
  “分析得很有道理,但这并不解释这世上那么多奉承的小人最终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夏天笑了笑,不赞同地说:“不是啊,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啊!那个你以为不付出什么就能得到最大利益的人,他付出的可是自己的尊严哦,用付出尊严为代价来向新主表忠心,递同名状,才更表白了自己的决心啊!在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这样表忠心的人难道不应该重用吗?”
  简直是谬论!周季林并不认同,重新翻开书本,投入进去了。
  这是被忽视了么?
  是对她言语的不认同的无声抗议吗?
  夏天呆了会,也无声地离开了,重新走回蔷薇架下,做自己未干完的活。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周季林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夏天说的话在他脑海中又过了一遍,似乎又有了几分道理。
  或许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认同了却不肯承认罢了。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他无声地问了自己。
  答案早就存在他不肯去触碰的角落,只要轻轻一掀,那个角落里面装的全部是他的自负,他的浅薄,他的无知。
  他是名闻全国的畅销小说家,一直以来,享受了无数的艳羡和赞美。而她只是个读过高中,在自己家里做家政来获取温饱的底层人物,卑微、渺小,怎么可以有连自己都不得不赞叹的见识呢?
  这是他的骄傲所不能容忍的。
  怎么可以——
  连他都无法认知的事,她却每每透过现象看本质,思维常常深入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去。
  相比之下,自己写的那些所谓的畅销书,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玩艺罢了。
  他手下的笔所书写的文字,或许在几年前的确令人惊艳。但这些年过去了,文笔并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达到与之对应的厚度啊!
  周季林心里的思潮杂沓,夏天虽然不知,但她为人极为敏感。她很快察觉到自从那日她发表了那点小见之后,周季林似乎对她有了意见,态度总是爱理不理的,又回到了刚开始和她相处的状态。
  在第三次向他微笑打招呼被无视后,夏天迅速地把自己的那颗有点越界的心收回去了,退回到她原本的位置。怎么说她都是这家的女佣,怎么能妄想跟主人交朋友?
  这不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话吗?
  主人就是主人,佣人就是佣人,本来就处于世界的两个极端,虽然看似生活在同一幢屋子下,可中间隔的分明是自己用一辈子的时间都跨不过去的鸿沟啊。
  想通之后,也就不在意了。每天和以前一样,拖地、打扫房间、做饭煮菜、洗衣叠被,整理庭院,看似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但她还是尽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工作,以便能挤出更多的时间画画。
  好在她做事的效率很高,应付家务锁事得心应手,井井有条。这样一来,画画的时间就富余多了。
  有时候画累了,就捧本书就地坐着翻阅。
  相比她的惬意,周季林却陷入低迷状态,每天坐在电脑前,打不出一个字,或是好不容易打出几千字后,又烦燥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瓶颈了。
  他曾经嘲笑过李询,笑他的文章没人看,垃圾、狗屁不如,现在看来,这些形容词拿来评价自己的小说,也未为不可。
  垃圾、狗屎、不值一文。
  哪一个形容词有说错?
  “老师,我想我完了,我做不了小说家,我现在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在恩师江沥高家中,周季林卸下伪装,露出孩子般脆弱的一面。
  江沥高正在煮茶,听到他的话,微微一顿,他并未立时作出评价,只是沉默地将茶煮好,然后倒入杯中,看着茶叶在杯中翻滚,展开叶片。
  他将热气腾腾的茶端到周季林面前,周季林无心品茗,等茶温度稍微降下,牛嚼牡丹般灌入喉中。
  江沥高看着他的动作,“啧啧”两声,可惜着自己的好茶。
  等一杯茶下肚,江沥高才放下茶杯,慢吞吞地问:“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季林颓废地抹了抹脸,便将这段日子以来的困惑一股脑地说出来。
  最后他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那个女孩聊起后明历史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我反而落了下风了,难道我真的连个女佣都不如了?”
  江沥高认真地想了想,说:“你确实没用。”
  周季林噎住了,一副“你真的是我恩师吗”的受伤表情。
  江沥高重重地拍一下桌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以前叫你多读点书,各个领域的知识都要有所摄取。可你呢,把书买回家放在书房里当摆设。写小说跟作学问一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周季林不服气地说:“我有看啊!”
  江沥高哼一声,乜斜着眼看他:“我还不知道你。有好几次去你家参观书房,里面的书干干净净的,一点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这也叫看?”
  周季林闭了嘴,不说话了。
  江沥高继续说:“觉得自己浅薄为什么不多读书?哦,你以为自己卖过几本畅销书就是天才,无人能敌了?你不看书,自然被那些看书的人比下去了。现在发现为时未晚,总比以后上了年纪再发现强些。”
  周季林不以为然:“可我觉得那些书没什么可看的,比我写的都不如。”
  江沥高冷笑一声:“你要当真这样想,那你就没得救了。我一直都觉得你最近这几本书能卖,完全是由于以前积累起来的名气,运气好。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好运气会给人幻觉,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天赋所致;失去运气的挫折,来得越晚,会越可怕。”
☆、第15章 客人
  江沥高的一席话,让周季林有所触动。
  可惜他始终傲性未除。
  让他一下子接受书页中不一样的观点,终究是免为其难。
  江沥高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师父教徒弟,修行在个人,这是半点也勉强不得。
  江沥高早就有所察觉,周季林近几年来文笔停步不前,甚至还退步了,然而这个得意学生还犹未有所悟,依然怡然自傲、狂荡不羁,他心里着急,几次想点醒,奈何人家不听劝告。现在终于有机会,说话当然是直言厉色,不留情面的了。至于周季林肯不肯听,那只能靠造化了。
  周季林从老师家中出来,回到山上。
  树上绿叶浓墨,地上荒草葱茏。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盛夏。
  泊车的院外平地上,多了一辆陌生的白色宝马,一看便知是有客人来了,周季林心想:“安莱开的是黑色索纳塔,李询的是银灰色路虎,而崔易的虽也是宝白,但却不是白色的了。不知道这来的人到底是谁?”平常这风林别墅,人所罕至,除了这三个人,再没别人会过来的。
  猜不到索性不猜,推门直入,听到院里有一男一女的笑语声。
  那女声清婉,笑过一阵后问:“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答案。”
  这声音他现在多少熟悉了,眼前似乎浮现一个女孩清秀的面容,她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唇边就会绽放出笑容,如冬雪乍融,如夏日凉风,又像一颗不耀眼却在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正是和他住在同一幢房子的黑炭头。
  她想问什么问题呢?
  周季林心中不自禁地闪过这个念头,耳朵听到一个稍显陌生的男人声音替他问出他想问的话:“什么问题?”
  声音很年轻,他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声音来自于谁。不过他知道,即使他和这个声音的主人认识,见过的面绝对不会超过三次,否则,他一定能认得出这个声音。
  又听得黑炭头说:“我想问的是,你们......嗯,我是说初中的同学,他们为什么给我起了‘包子’这个绰号?难道是因为我脸圆圆的像包子,还是因为我皮肤白白的像包子?”
  周季林心想:“你这个黑炭头,哪里白了,黑得跟块炭似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是白多了。”黑炭头既然问那个男人初中时候的事,那男人肯定就是她初中同学了。
  那个男子说:“都不是,那是因为大家看你逆来顺受的,像只包子一样,所以大家才叫你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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