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十一日

第24章


    “你不想和我做爱。”她说。
    “此时此刻不想,谢了。”
    “你甚至不想吻我?”
    “不想。”
    她穿着高跟鞋蹒跚踉跄地走向他。
    “给我一个吻,表明你不讨厌我。”
    “拜托,茉莉,我们还在上班。”
    “现在是下班时间。每个人都要回家了。不会有人进来的。一个吻就好。”
    “好吧。”
    安德森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去。在这样的距离、这样刺眼的电灯照耀、衬托下,她的鼻子变成惊人的庞然大物,那简直就像是玩比手划脚游戏时所戴的人造鼻子。是不是只要吻了她,就可以避免和那迎面而来的贪婪象鼻继续纠缠下去?显然不是如此。不过换作昨晚之前,是有此可能的。安德森的唇小心翼翼地趋近那张泪水与粉底交杂混溶的脸。他厌恶地感到她温暖的身体贴近他。就像小孩要吃药似的,他闭上了双眼,所以他没看到茉莉抽身而退,只感觉到暖意消逝。他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茉莉正瞪着他后方。他转身回望,看见威威杵在门口、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目光直盯着他们瞧。
    七
    在那一刻,威威就站在呆若木鸡的安德森眼前。到了下一刻,他啥也没说地掉头走人。他真的曾经站在那儿过吗?安德森用力推开茉莉,随即打开了门。他冲向走廊,及时看见威威的棕色脸孔和他关门的动作,由于威威那张脸全无表情,这使他感到一股从小就很熟悉的惧意——他童年时代犯错被发现时,母亲就会把他锁在房间里,她的用意并非惩罚,而是要他“好好想一想”。尽管他在见她的那些时候什么也没说,却经历了只有法官,也就是他的母亲,才能施加的沉重罪恶感。而在这当下,一股背信忘义的感觉向他强烈袭来,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见威威一面。他跨过小广场,轻敲威威房门,然后走了进去。
    朝他转过身来的那张开朗、好追根究柢、精明的面孔,似乎是满脸的和善;这意味威威对刚才在安德森办公室里撞见的情景视若无睹,而且对那叫人瞠目结舌的午餐闹剧也已不复记忆。诚如过去四十八小时内他数次经历的感觉,安德森再度意识到,自己生命中应该完善合理组织起来的点点滴滴,现在又有些乱了岔、各自为政;昨天的事件、午餐的差错出糗、造访史戴丽小姐的营业场所,似乎都和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那些事果真发生了吗?安德森心里想,如果那些事有发生过,那么威威势必正准备说出那些事实;绝对会提到那些事的。然而,威威却只是向他耀武扬威地伸出双手的大拇指。
    “新世界冷气机,”他说道。“一切就像是一场美梦。这句话没问题,那个字眼棒极了,另外那一个也好的没话说——只有两个小小的地方需要修辞。赖森的提案,是吧?嗯,干得非常漂亮。全体同仁都会依序论功行赏的:文案部门、美术部——甚至连向他们推销此案的业务人员都值得嘉奖一番。”威威优雅地欠身鞠躬,接着又郑重地说道:“像这种时候,精采的提案、贤明而不吹毛求疵的客户,会让人觉得能投入广告业真是夫复何求啊。”他看了表,露出罕见的胆怯神态。“你晚餐有何打算?愿意跟我一道走吗?我住在贝尔赛思园,你知道的。只是家常便饭,但场合有点特别。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聊聊的。”他往上一望,表情是既滑稽又腼腆地说道:“我们是应该好好聊聊,你知道的。”
    安德森以前曾和威威夫妇吃过一次晚餐,不过那一次是在一家餐馆。邀我去他家吃晚饭,算是善意的表态吗?当他还在左右思索此事时,威威带着亲密的浅笑说道:“你最好去拿帽子和大衣了。顺便打发你那位——访客。”
    “我希望您了解,那——”
    “什么都别说。我真的了解,老弟。搞不好我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得多。”
    茉莉还在安德森的办公室里。她注视他的神情,犹如看到一个陌生人。
    “你要去哪里?”
    安德森穿上大衣。
    “老板邀我吃晚饭。”
    她直盯着他瞧。
    “有一通电话进来。是一个叫做克瑞斯的警察打来的。他想知道你今晚会不会在家。我跟他说我猜你不会在家。他说他会再找你。”
    “一点也没错。”安德森将黑帽戴成趾高气扬的模样。“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米里安街的空气有害健康。他说你会懂的。”
    八
    在前往贝尔赛思园的途中,威威亢奋的活力逐渐消失殆尽。在地下铁里头,空间拥挤到让他们之间只剩下锡箔纸一般薄的空隙,而他随口闲聊着交通状况。
    “我很佩服,”当他们攀着同一条拉手吊带而身体倾斜时,他对安德森吼着说道:“现代人受苦受难的忍耐力这么强。但这是不健康的。真正有益健康的,是反抗的能耐。在咱们周遭,我可没看过这样的现象。”
    他抓握大包裹的手挥舞着,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半圆,然后碰到一个身穿粗棉布工作服的大个儿而被迫中止。那人摆出瞪眼怒视的模样。威威回瞪他一眼,但自己也噤声不语。在贝尔赛思园站下车时,他开口骂了个脏字,此后他们就安安静静、步履维艰地朝哈佛史达克山庄上坡爬。这时威威说道:“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
    “你说什么?”
    “我说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你见过内人吗?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安德森不知该如何回应。“有时我反复思索,我为何如此投入。我是指广告业。工作、工作、工作,结果放弃了艺术生涯。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扶养一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女人。”威威原本圆润的声音变得既低沉又多愁善感,犹如快要哭泣似的。“我有时候在想,最好的东西你都拥有了。一个像茉莉那样的女孩——”
    “听我说,”安德森说道:“你不要把那件事情当真,不是那样的。”
    此时此刻,威威能够通行无阻地画个半弧形了。
    “我是个凡夫俗子,安迪,我明白这种事情的。我不想追究你的私生活。或许咱们的私生活,都是一戳即破,经不起调查的。”
    “但是——”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补偿的。你知道我有个继女吧?她叫做安琪拉,她是个好女孩,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四岁的生日。”
    “我不会妨碍你们吧?”
    “噢,一点也不会,”威威沮丧地说道。“正好相反。而且咱们得好好谈谈,别忘了。”这会儿他的态度几近出言胁迫。
    威威住在一栋公寓大厦。他们坐电梯上到三楼,然后沿着回廊走到尽头。威威在上了亮光漆的槭木门上转动锁匙时,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响起了跑步声。大门打开了,一个大女孩伸出手臂搂向威威的脖子。
    “爹地!”她叫嚷着。一脸近乎痴呆样的威威,把手臂藏到自己背后。“爹地,你带了什么回来?噢,他是谁?”安德森发现自己正在和那个女孩握手。她的骨架高大,有着一头红发,脸上有些雀斑,举手投足像乡下女孩一样讨人喜欢。她看起来至少有十六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道。“你有带礼物给我吗?”
    “恐怕没有,”安德森说道。“但我还是致上无限的祝福。”
    “谢谢你。噢,爹地,你藏了什么东西?”
    威威快如闪电般地躲到安德森身后,手中用棕色纸打包好的物品仍未曝光。安琪拉边尖叫边追赶他。他们把安德森当成固定不动的中央柱,然后就在这小门厅里跑跳飞舞,同时还又叫又笑,好不快活。终于,安琪拉逮到她的继父,当她试图抢夺包裹时,他们全都扭成一团。
    “接住。”威威说道。
    包裹迎空飞起,打在安德森的胸膛上。他双臂一抱住它,大门正好打开,接着一个声音说道:“吵什么吵?”
    安德森记得威森太太体型高大而瘦削。和他的记忆比起来,现在她显得矮了些,但也更瘦了点。她的脸庞瘦长,两颊肌肉深陷而使得颧骨高高隆起,居中的鼻子像是一把匕首。她的身材有如飞机场,套着一件连身的深色布袋装,腰身部分扎了起来。她垂放身体两侧的双手修长、苍白。她人刚好站在阴暗的出入口,眼睛望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威克多,”她说道:“别这么恶心。”
    威威将他的手从安琪拉腰间移开,然后脱下自己的大衣。
    “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安德森以前从未听过他用这种温顺又带有怀柔意味的腔调讲话,像个演员在安抚满场兴趣缺缺的观众。“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安德森先生。也许你还记得他。”
    “去洗洗你的脸和手,安琪拉。你看起来脏兮兮的。”威森太太用十分文雅的口气对安德森说道:“你好吗?我们在公司舞会见过,没错吧?不过这次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安德森把包裹塞入臂下,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
    “威威一片好意,突然邀我过来。希望我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
    “哪儿的话。”威森太太语带保留地说道。这时她盯着安德森臂下的包裹。
    威威伸手指向包裹。
    “你以为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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