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神算

第87章


她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明显是宫室的侧门,外面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到底是街道还是野外。但距离宫室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却整整齐齐地站着一圈卫兵,手里持着火把,沉默地围成了一圈。
见到她出来,那些军士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但很快便停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份低微,又或是因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缘故,这些卫兵们似乎不打算找她的麻烦。他们整整齐齐地在宫室外面围成了一圈,举着火把,表情一片肃穆。
借助火把的光芒,云瑶看清了他们旗子上的字。
秦。
一个秦字嚣张地飘扬在夜空里,黑压压的秦军包围在宫室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云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确实不打算理睬自己,又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朝宫室的另一端跑去。这里实在是太古怪了,被秦军包围却不占领的宫殿,难道这里是六国当中某一国的宫室,刚刚被秦军攻破,某位大王正在准备赴死么?
但刚刚那些秦军们身上干干净净,表情甚至还有些戏谑,完全不像是开战的模样啊。
她有些疑惑不解,又在这座结构精巧的宫殿里跑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人声。
“不,你不能这样!”是个尖锐的女声。
“哼……”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声过后,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一切都像是黑白电影里里的静默,在她的面前一帧帧的切开,又迅速地连成了一片:年轻的男子负着手,阴阴地望着面前的人,冷笑道:“寡人已将长信侯车裂示众,母后还看不清眼下的情形么?叛贼的这两个逆子,自然是非死不可。”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非死不可四字,仿佛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面前跌坐着一个女子,捂着面,呜呜地哭泣。他不为所动,一直这样冷冷地站在女子面前,丝毫不掩失望之色,“寡人已下令封锁萯阳宫,母后便在这里好好呆着罢。”
女子跪下来求他,抓住他的衣裳一角。他挥剑斩断了一片衣袍,又阴冷冷地说道:“唔,寡人还忘了一事:吕相年纪大了,早该去巴蜀之地颐养天年,母后是想今晚送他去呢,还是明晚呢?”
他低下头,眼里有着一丝讽刺之意:“总不能再像长信侯那般,陪伴母后左右了罢。”
言罢男子一拂袖,果决地离去了。女子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云瑶站在他们的视线死角,以一种谁都想不到的角度,看完了这一幕。
那一卷黑白胶片终于定格了,男子持剑离去,女子伏在冰凉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宫殿外头血肉模糊的一团,自不消说,肯定是那两个被摔死的孩子了。她愣愣地看着,许久才从记忆里找到了几个名字:嫪毐、赵姬、吕不韦、秦王政。
嫪毐试图在蕲年宫发动政/变,被嬴政诛杀,哦不,是车裂。
赵姬被囚/禁在萯阳宫,两个私生子被嬴政命人摔死。
至于吕不韦,她记得他后来是被流放了,但却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被流放的,又被流放到了哪里。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太后。”
她用的是咸阳话,似乎是天生自带的技能。
事实上刚才秦王政与赵姬所用的也是咸阳话,但不知为何,她能听懂。
地上的女子抬起头来,见到是她,惨惨地笑了一下。她从赵姬的眼神里,看出赵姬对“自己”并不陌生,至少不会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讶。再联系到刚刚那间屋子里的小勺子小筷子,不难猜想到,“自己”原先就是替赵姬照顾孩子的。
她艰难地咽了口气,暗想幸亏刚才嬴政没有发现自己。
否则嬴政震怒之下,指不定会将自己大卸多少块呢。
“到头来留在我身边的,居然只有你一个。”赵姬惨惨地笑了一声,朝云瑶伸出手。云瑶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赵姬扶了起来,朝宫里走去。
赵姬的鬓发散乱,脸色也苍白得吓人,连手指都是冰凉的。
云瑶生怕自己的身份露馅,不敢多说话,只扶着赵姬慢慢往回走。赵姬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了云瑶身上。
——唔!!!
……其实赵姬蛮重的。
云瑶叹了口气,将栽倒的赵姬背起来,慢慢地往宫殿里走。她的脑后还有些隐隐作痛,刚才不过是简略地包扎了一下而已。眼见自己的体力也有些不支,她便背着赵姬,来到了最近的一间宫室里。
刚刚那间屋子,她是不敢进去了,有心理阴影。
这间宫室很大,而且散发着糜。丽的香气,像是有人故意点了熏香。宫室的正中放着一张卧榻,榻上凌乱不堪,显然前不久才刚刚被使用过。她故意忽略了堆成一团的锦被和枕头,将昏迷的赵姬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略微替她收拾了一下,才又腾出手来收拾自己。
这里没有别人,赵姬又昏迷着,她只能草草地在中庭里找了些止血的草药(这些年跟着高肃在外面,多少也识得一些),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简略地包扎了一下,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显然是天就要亮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宫室的侧门,想看看外面的秦军离开了没有。但才一开门,便瞧见一位宦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微微弯下腰,用尖利的声音道:“跟我走一趟罢,王想要见你。”
言罢也不等云瑶反应,伸手扯了她一把,将她扯出了萯阳宫。
云瑶被那位宦官拉扯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内城,果然见到了刚刚的秦王。秦王政依然是那副阴冷冷的样子,狭长的冠被束在发间,更凭添了一抹冷枭之意。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照着模糊的记忆,给秦王行了一个礼。
玄色的靴子在她的眼前停了下来,一道冷厉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背上,语气里隐隐有几分嘲弄之意:“你便是太后从楚地找来,照顾那两个孽子的巫女?果然不一般。”
她的手背上,明显有一道道龟裂的花纹。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绘上去的。
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秦王政刚刚给她定性的身份:巫女。
巫女二字在楚国代表着什么,在古时又代表着什么,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楚瑶。”秦王政倒转长剑,用剑柄点了点她的手背,“不如你来替寡人卜上一卦,寡人的长子将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如何?”
“上一个巫女信誓旦旦地对寡人说,扶苏将来事事都会与寡人作对,为寡人所不喜,将来不得善终,寡人想听一听你的卦辞,也让你自己选一条路,生,还是死。”
☆、82|77
秦王政的话在她耳里听来,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生还是死?
她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不敢让一丝一毫的情绪外泄。在秦王眼里看来,自然是这位惊得脸色煞白,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饶有兴致地盯着云瑶手背上的那一道纹路,嶙峋,蜿蜒,像极了龟甲上的裂纹,在晨曦里显得分外明显。
更要命的是,她的肤色比常人要白皙一些,更显得那道纹路分外清晰,脉络一清二楚。
“大……大王。”她艰难地开口,语气里微微有一丝颤抖。也不知是真的被吓住了,还是故意假作出来的惊惶,“回、回大王话,凡阴阳卜筮之事,均需沐浴净身,斋戒数日,使心情宁和,方能稍稍窥探一丝天机。”
这番话就是纯粹在胡扯了。要知道云瑶自出师以来,算卦前从来不需沐浴焚香。
但秦王却相信了她的话。在他的认知里,巫女总有些神神叨叨的,而且他刚刚解决了两件大事,还有一件更加紧要的事情(吕不韦)在等着他,放这位微不足道的巫女去沐浴焚香几天,碍不了什么事儿。最重要的是,他不介意让这么一个小人物多活两天。
他朝旁边的宦官微微颔首,宦官会意,上前来捏着嗓子说道:“楚巫者请罢。”
女子诺诺地道了声谢,低着头,跟着宦官离去了。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手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被指甲掐出来的刺痛——里衣一片冰凉,冷汗浸透了两层薄薄的中衣。
那位宦官倒像是做熟练了的,驾轻就熟地将她带到一间小屋子里,皮笑肉不笑地道:“楚巫者就在这里沐浴焚香罢,顺道将拾掇干净了,等日后才好向上天祝祷,扶苏公子未来的大事儿。”
他言罢,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捏着嗓子离去了。
离开的时候,宦官顺手锁上了门。铜锁,死扣,显然是出不去了。
云瑶轻轻叩了叩那扇结实的红木门,又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有声音了,才真正地喘了一口气。她贴着墙壁慢慢地滑下来,按着胸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状态了。
秦王嬴政刚刚及冠,又诛杀了长信侯嫪毐和他的两个孩子,胸腔里正积攒着怨气呢,要是刚刚一个不差,让那股暴躁的怨气朝自己发出来了,她可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到底是车裂还是斩首。
毕竟刚刚在萯阳宫里,她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身份绝没有那样简单。
云瑶贴着墙壁坐下来,在身上翻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两片刀币。她愕然了很久才记起,秦朝在一统六国之前,“秦半两”是不会流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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