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销京华（上卷）

“让她进来吧。”内室里终于有低沉的声音传来，听来有些暗哑，颇为虚弱。
    “爷……”雯月到底还是让佩娆让开了，默默开了门。
    流素冲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了，满室的药味苦涩地弥漫，窗帘拉着，虽青天白日仍显得光线黯淡，屋里除了暖炉里的火星闪烁着红光外，就只有微光透过帘子射进来，依稀见床前还拉着一道垂花帘子，里头低垂浅碧色轻容纱帐，纳兰性德背朝外侧卧着。
    “你怎样了？”
    “我没什么大碍，你不该在外头闹的，说那些话，让人知道了会轻看了你。”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有什么关系，除了你，我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流素说着掀帘子走近床边。
    “别再过来了！你坐坐就走吧，郎大夫说我患的是时疫，会传染给他人，不能接近。”
    “骗人！什么时疫，怎样传染的？由呼吸还是排泄？蚊虫还是血液？别以为我不懂医理就找个借口搪塞！”流素说着，不由分说一撩纱帐，拿镂空雕花金帐钩束了，就坐在床边，也不避讳，伸手一搭他的手腕，扣着腕脉道：“别动！”
    “你总是这样任性，快出去吧！”
    流素不理他，却已搭了片刻脉，她的中医理论来自家传，少的只是临床经验而已，平时没事就拿她的同学来诊脉，只可惜青春少年大多数健康得很，也没得到多少心得。不过纳兰性德淋雨受寒，典型的风寒脉象而已。
    “你何时感染了风寒？难道这几日天冷，少穿了衣服？脉象浮弦紧缓，沉涩郁结……你有什么心事不能说？”
    纳兰性德抽回了手，低声道：“只是前几日头痛脑热，高烧不退，郎大夫说是时疫，我也不清楚，你别瞎猜了，快回去吧，仔细传染上。”
    “不过风寒而已，什么时疫？我看你是有心事，故意避而不见才对！”越是觉得蹊跷，流素越不肯走，俯下身去探他额头，只觉得触手滚烫，果然寒热不退，惊道：“怎么都三天了仍是这样！”
    “流素……”
    流素扳过他的身子，道：“你不是在避其他人，你是刻意要避着我，是吧？”
    他脸色潮红，眼神有些涣散，仔细瞧去，深处却凝结着一股郁郁之意，仿佛有什么不可化解的心结，令他无法自拔。
    “到底怎么了？”
    “没事。”
    “你说过不骗我的！”
    他愣了一下，神思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
    流素心里有些着恼，可更多却是忧急，顾不得再去逼问他什么，伸手去扶他，这才发觉他已非昔日身量单薄的少年，竟是用尽力气也扶不动，不由急得满头大汗。
    纳兰性德苦笑了一下，撑着床沿，费力地坐起来，流素忙坐到他背后，抵着他的身体，扶在他肩头。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流素……”
    “嗯。”
    “别再问了，我只是累，不想见人而已。”
    流素心里蓦然添了些阴霾，他竟不愿跟她说实话，究竟什么事要瞒着她，连将她拒之门外的谎言都没有半分解释。她说不出的苦涩，却听他低低地说了句：“过来，让我看看你。”
    流素怔了一下，他又道：“坐到我面前来，你放心，我自己能坐着。”
    流素还有些担忧，小心翼翼拿了只织锦软垫放在他背后，才坐过去，面对面看着他，他眼中仍有抹不去的郁沉哀色，但渐渐地便添了些柔软，伸手将流素拉过去，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一样，连眨也不敢眨一下。
    “怎么了，这样看我？”
    “流素，你十三了？”
    “你居然连我的年纪也记不得了。”流素心里隐隐愠怒。
    “我只是想再问一下，生怕我记错了而已。”他唇边泛起一丝苍白的微笑，轻声道：“你这会儿就嫌我记性不好了，等我老了，你岂不是更要怪我，这事那事都会忘记，说不定连话都说错……咳咳……”
    流素想起自己上回也用这样的口气对他撒娇过，不禁冲淡了心里的愠意，忍不住笑一下：“等你老了，我岂不是也老了？”
    “不会的，你不会老，就算我老得头发眉毛都白了，你仍然像这样容颜似玉，青春少艾。”
    “我又不是吸血鬼，怎么会永远这样青春？”流素破颜而笑。
    纳兰性德微一皱眉：“什么是吸血鬼？”
    “哦……是种长生不老的鬼怪，青春永驻。”
    他伸手轻抚一下她的脸颊，笑道：“你这样美，岂不正像是鬼魅精灵？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流素抿嘴一笑：“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妖也好，鬼也罢，不也和人一样，都有情感么？”
    纳兰性德一震，他本来只是引了《九歌》中一段形容山鬼美貌的句子，却没想流素接下了后半段，恰恰刺中了他的心，脸色登时就变了。
    “又怎么了？”流素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知道他的脸色极难看。
    纳兰性德突然伸手一拉，将她搂进怀里，轻声道：“流素，答应我，要是哪一天你等不到我，也不要哀怨悲伤，因为那绝不会是你的错。”
    “你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我会等不到你？”她贴着他滚烫的身子，心里却极是不安。
    “我只是随口一说，人病了，难免就会思前想后的，担心自己病势重了，又或者好不了了……”
    “呸呸，快不许再胡说，你身体一向好，才这么点小小风寒，又会怎样？说也奇怪，从没见你感染风寒，怎么就病得这么重了？”
    “许是从来没病过，才更经不起吧。”
    这句话倒是让流素点了点头，她知道长年不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总是来势汹汹，这事也是有的。
    “你既然见了我，也该宽心了，先回去吧。”
    “我能宽心才怪！都忘了，这郎大夫开的什么方子，给我瞧瞧，怎么快三天了你也没好？”
    “难道你竟又懂医道了？”
    流素哼了一声，斜眼一瞥，见床头边满满一碗药纹丝不动，早就不冒热气了，吃了一惊：“原来你根本没吃药，这几天是不是都这样？”
    “我……我怕药苦。” 当然不能说他只是不想吃，而是想自暴自弃，任由自己病着。
    “这么大的人竟然怕药苦？”
    他强笑一下：“是啊，我什么都不怕，就是从小不喜欢这苦涩的药味，所以……”
    流素恼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雯月，把这碗药拿去热热，你等我，一会就回来。”
    雯月应声进来，神色有些异样，接了碗又复看了他们一眼，才退了下去。
    流素一转身奔回晓萃轩，在小厨房找了几样点心让抒宁热了，来不及用食盒装好，拿了块帕子往碗上一盖，就揣着小跑去渌水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