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泰斗陈寅恪传

第17章


 
  在近代中国,受经济不发达和人事体制不健全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对于没有拥有权力资源和话语权力的普通民众来说,要想找到一份如意的工作,是十分艰难的事。近代学人处境虽艰,但陈寅恪仍不放弃对后进的真切关怀。这正如尽管在“若其不得事,必来北平,又无以对付之”而己尚难的情况下,对傅斯年如能致书朱、刘二人接连表示“为感,为感!”此种胸怀是如此的高尚!我想这恐怕也就是大师道德文章永被后世所仰慕的原因吧!实际上,为能帮助戴家祥寻得差事,陈寅恪先生不仅要傅斯年帮忙,而且,在致容庚的信中也已经提及:“兹有戴君家祥及颜君虚心皆前年清华研究院学生,戴君则公所知,而颜君则贵同乡也。弟欲代介绍於学校授国学课,不知有机缘否?顾颉刚先生如已北来(如已北来,即乞示知),拟托其转荐於广州中山大学。若燕京或其他学校,不论职务如何,务求公一言以增两君之身价(以公为文字学专家故也),不胜感激之至。”如此多方出击,为青年学辈致书,亦可见陈寅恪的古道热肠。即使在戴家祥觅得广州中山大学的教职(1929年9月)以后,1933年,陈寅恪致傅斯年的信中还在为其推荐,信中说:“又前数年清华研究院王静公之弟子戴君家祥者,本孙仲容先生姻家子。自幼即传渠文字学研究之习,后又从王公游,所得益深。大约担任文字音韵古代史之类功课,必能胜任愉快。闻其流转失所,颇为惋惜。其人年甚少而志颇高,文采不艳发,而朴学有根底,因此弟欲请兄酌量情形,转荐适宜之大学或专门学校担任数点钟功课。如中央大学有机会,则弟当致一保任负责之荐书与志希兄及汪君旭初(如其尚为中大国文系主任);若他处有机会,亦无不可。希转托志希兄或其他友人,至感!至感!。”此时距离戴家祥任教中山大学已是四年左右,陈寅恪虽不知,但仍为其觅事,其执着可见一斑。其实,对推荐后辈和人材的不遗余力,不是那时某些个人所独具的行为,而是陈寅恪、蔡元培等上辈先生们所共有的优秀品质之一。 
  1931年,陈寅恪先生在致胡适的信中,对已是清华教师的浦江清也作过赞赏并评之译书。说道:“浦君本专学西洋文学,又治元曲,於中西文学极有修养,白话文亦流利,如不译此书,改译他书,当同一能胜任愉快也。又清华研究院历史生朱君延丰(去年曾为历史系助教,前年大学部毕业生)欲译西洋历史著作,不知尊意以为如何?是否须先缴呈试译样本,以凭选择?大约此二君中,浦君翻译正确流畅,必无问题,因弟与之共事四五年之久,故知之深。”由此观之,陈寅恪对后辈的关心并不是一时之举,而是长期不懈、一如既往的。以上仅是陈寅恪爱护后进的几例而已,尚有许多未曾列出,如陈寅恪为张荫麟、谢国桢等人荐事,以及为姜亮夫、吴芳圃等人荐文于《燕京学报》等事,还可见到很多。实际上,学人之间的相互关怀,无论是前辈对于后学的提携,还是同辈、同行之间的互为欣赏,是与陈寅恪先生同辈或者其年龄前后相去不远的诸多学者们之所以享誉海内外的潜在因素之一。 
  因此,广而论之,陈寅恪先生不吝笔墨亲为学生作荐书,一方面体现着延绵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古来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却更深刻地展现了那一代学者长辈对于后进学子无限的人文关怀。逝者其人虽成绝响,但身前其事,如余音袅袅,绕耳不去,如今看来,仍让人感怀追慕不已! 
  独当一面 
  看似宁静的清华园并没能成为一个世外桃源,暗藏的波涛汹涌打碎了它表面的平静。陈寅恪在清华园度过最平静的两年,但最终没能逃过外面的风起云涌。 
  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排名在第一的当属王国维。王国维是当时公认的学术大师,像梁启超、陈寅恪这样的具有国际声望的学界巨擘对王国维也由衷敬佩。他七岁读私塾,十六岁入州学,读前四史,兼骈、散文,始知有新学,于是弃科举而神往数理之学,二十一岁入《时务报》,二十二岁到上海学习日、英、德等文,醉心于康德、叔本华、尼采之说,后留学日本,二十八岁《静庵文集》问世,三十岁后研究文学,于诗词、戏曲小说用功尤勤,三十一岁经典的学术奇葩《人间词话》脱稿,三十五岁推出《宋元戏曲考》。中年以后又治中国古代史,在甲骨、钟鼎方面成就卓著,奠定国学大师之位。梁启超曾语学生曰:“教授方面,以王静安先生为最难得,其专精之学,在今日几为绝学;而其所谦称为研究者亦且高我十倍,我于学问未尝不可有一精深之研究……王先生则不然。先生方面亦不少,但时间则较我为多,加以脑筋灵敏,精神忠实,方法精明,而一方面自己又极谦虚,此诚国内有数之学者。故我个人深以得先生共处为幸,尤以诸君向学亲师,勿失此机会也。”陈寅恪屈居末席,是由于他的辈份较低,对梁启超以“世丈”相称。与王国维为学术同道,精神契友,年龄相差13岁,当为“平生风谊友兼师”。而赵元任在哈佛的资历较陈寅恪早,当他接聘清华国学院导师一职时,尚任教哈佛,哈佛亦有让陈寅恪接任赵职之请,所以虽年小三岁,排名亦在陈寅恪之上。 
  王国维是最早就聘清华国学院导师一职的,作为入值“南书房行走”的帝师,其学涯如海、浩瀚精湛、声望甚隆。原拟请他来清华研究院任院长一职,但其以“院长须总理院大小事宜”,怕影响他的学术研究而坚辞不就。王国维在清华国学院任教期间,担任经学、小学、上古史、金石学、中国文学等学科的指导,精力旺盛,学业成熟,著作彪炳。他的学术研究由《耶律文正年谱》转入《西北地理》和《蒙古史》,致力于四裔金石文献的考证;先后完成《月氏未西徙大夏时故地考》、《宋代之金石学》、《鞑靼考》等近四十篇著述。王国维通晓西方哲学理论,受过严格的自然科学方法论的训练,翻译过形式逻辑的书籍,从而能突破旧有史学方法,提出新的“二重证据法”和“阙疑法”为主要特点的新史学方法——所有的历史文本不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它必须接受来自“地下新材料”的挑战,“以实证史”而又“以史证实”,开以科学方法研究史学之新河。他在其《古史新证》中这样解释:“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苟考之史实与制度文物,以知时代之情状,本之《诗》、《书》以求其文之义例……由此而彼,即甲以推乙,则于字之不可释,义之不可通者,必间有获焉。然后阙其不可知者以俟后之君子,则庶乎近之矣。”陈寅恪在论及王国维的治学方法时写道:“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蒙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 
  是时中国正处于大动荡、大变革时期,北伐军的隆隆炮声已隐约可闻,刀光剑影已逼近京师。“感于事变”的帝师王国维先生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1927年6月2日夜草拟遗书怀之,“是夜熟睡如常,翌晨盥洗饮食亦如常,忽于友人处假银币五枚,独行出校门,雇车至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支,园丁曾见之,忽闻有落水声,争往援起,不及二分钟已气绝矣。”他在遗书上说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一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蒿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致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文化神州丧一身”,“海内同声哭郑君”。如果说王之华诞预示了中国现代学术的光辉序幕,那么王之自沉则成为盘桓在中国学术史上一阕永恒的悲歌,至今仍为学界所聚讼不已。 
  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举身赴清池的诀绝身影震惊海内外。社会上众说纷纭,察察为揣,纷纷撰文释其原因。唯独最知静安心境的陈寅恪从文化兴衰和一代学者的命运角度对其死因拨冗驱雾,给以正解,廓清那些“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在清华国学院师生向大师遗体告别之际,陈寅恪出人意外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并以一诗一词寄托哀思。在挽词中陈寅恪写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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