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噤声

第38章


昱昇恼了,他爬起来,光着身子左顾右盼了半天,黎漠不在屋里,应当是去照顾昱思惑了,阿满昨晚大约是睡在前院的下人房里,他随意披上一件外衣,闭着眼睛打开门,看见赵老六急忙忙的站在门口:“大少爷,出了事了!”
    昱昇眼睛都没有抬起来:“又怎么了?”
    赵老六说:“昨个夜里,大烟馆的老板,让人一枪给毙了!”
    原来,香饵胡同有一位姓王的人家,少爷年轻时候不服管跑出去参军,如今竟然效力在北洋政府,正该衣锦还乡的时候,发现家徒四壁,连宅门都抵了印子,老爷因为放印子吃大烟,欠下了一屁股债,太太忍不了其中苦楚已经上了吊,王军官大发雷霆,带人彻查大烟馆,老板才站出来说了一句话,就挨了枪子。放给烟民们的印子,老板是保人,他这一死可乱了套,那军官还下了一道死命令,所有印子都充公,他们这些放印子的东家,全都抓了瞎。
    昱昇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万万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家中的钱全都抵在大烟馆,这么一来,岂不是连周转的都没有了?
    他顾不得身上的不适,急忙穿了衣服跟着去,昔日人满为患的大烟馆今日大门紧闭,好几家放印子的人都在这里鬼哭狼嚎,昱昇上前连踹了几脚门,也不见里面有动静,赵老六连忙拉他:“小祖宗,快不要踹了,人家手里可是有枪有炮的!”
    枪炮自然不好惹,饶是昱昇也不敢对着枪炮造次,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还没有想出办法。北洋政府那边税款偏偏又加了项目。尤其是家中有宅门的,活活是打算扒下一层皮来。
    老爷病着,昱昇花钱又一向大手大脚,如今放印子的钱充了公,手里一下子没有银子周转,这样只出不进,昱昇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偷偷变卖了家中的奇珍古玩交税款。
    一时间家中别说下人的月钱,连主人的饭菜吃饭都清淡了许多,除了老爷那里不敢不送些鱼肉蛋品,他们吃的和下人吃的差不多,下人吃的恐怕还不如之前看门牲口吃的。一双弟弟妹妹连私塾都不能去读了,昱家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说是成亲冲喜,怕是连宴请宾客都凑不齐银子了。
    老话总说,钱财来去不由人,昱昇总觉得自己坐拥个金山,如今一场大雨瓢泼下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沙土堆积,经不起风吹雨打,水一浇就无影无踪,他当家半年有余,如今已经捉襟见肘,家里多是女眷孩子,他又不肯跟黎漠商量,一时间,只觉得束手无策。
    赵老六倒是给他想了个办法:“少爷,不如把老宅抵出去吧?”
    昱昇一惊,立刻反对:“这绝对不成!”
    赵老六说:“少爷,您务实一些吧,眼下就要揭不开锅了,还背着债务,如今这军阀好生厉害,好好的人说毙了就毙了,若是交不出税款,把人就地正法了怎么办?”
    昱昇也犯愁的很:“不然,就遣散下人,把些个用不到的东西,都典当了吧。”
    赵老六说:“我的大少爷,您可着街上去看看,当铺里的东西都堆积成山了,卖不出什么上算的价钱。再者如今四处都在打仗,都说打不到北京,可是这哪儿有准呢?要我说,把大宅抵出去,还能落下一疙瘩钱,这年头,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到时候我们这一大家子躲到乡下去,雇两个人种地,不也安乐么?”
    昱昇怒道:“安乐个屁!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要去放印子,我能落魄到这样?不行,房子不能典出去,我爸爸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赵老六说:“我也是为了家里好,谁有后眼会看到节外生枝呢?不然就先把房契压在典当行,换他一大笔钱,做点买卖,等这一段风头过去,再赎回来就是了。”
    昱昇说:“赎回来?拿什么赎?”他越看赵老六越可气,抄起茶盖就扔他:“我第一个就把你轰出去!要不是你鼓吹我把钱全都放了印子,家里至于成这样吗?”
    赵老六抱着脑袋躲开说:“你急什么,如今家家都困难。北京城迟早要保不住的,这么大的一间宅门,纳税都比旁人多些,若是卖了,能省下多少心?外边都传开了,就那些个军阀老爷,瞧上的宅门说住就住,瞧上的大姑娘说抢就抢,昱家这么个空宅门也是招摇,大少爷,拿主意吧!”
    昱昇没再说话,他瞧着地上粉碎地茶盖,干脆把茶碗一齐扔在地上。
    房契放在昱思惑的屋子里,俩人正在屋里商量怎么拿出来的时候,被前来找赵老六的赵姨娘听了个全须全尾。她吃了一大惊,昱家如今值钱的恐怕就剩下这一栋宅门,竟然还要典出去?她早就看明白赵老六为人狡诈,却没想到昱昇这么愚蠢。
    一旦让老爷知道昱昇把整个家都败掉了,绝对不会把房子留给他,赵姨娘倒是动了心中的小九九,若是房子真的卖了,钱在昱昇手里,说不准搬到乡下之后连带着沈姨娘和自己两房都撵出去了,他跟赵月朗两个加上赵老六的钱,满打满算也够逍遥一辈子了。到时候,自己和儿子,才是断了生路。
    赵老六怂恿昱昇典房子无非是想从中打捞一笔,这几年他从昱家挣的钱,他收的放印子的过桥费,都是无本的买卖,当初昱昇让他去柜上,就是生生把整个柜的钱都送到了他的口袋。可他还是不满足,原本他想用闺女换一栋宅子,如今却改了主意,倒不如实实惠惠得了钱,换个清静的地方当个土财主去。
    昱家四分五裂,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唯一不知情的便是昱思惑,他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倒也是件好事,不然看到如今昱家的模样,怕是要被气吐了血。
    一朝秋雨一朝寒,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昱思惑精神也跟着好了些许,黎漠早早赶来接替赵姨娘照顾他,帮他翻了几次身,他用一双枯枝一般的手拍拍了黎漠,哑着嗓子问:“家里怎么样了?”
    黎漠说:“一切都好。放心吧,爸爸。”
    昱思惑说:“昱昇,还能管好这个家吗?”
    黎漠说:“他长大了,管得很好。”
    他这么说无非是不想给即将油尽灯枯的老爷再加忧愁,他虽然不清楚家中财产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从日渐寡淡的饭菜中也吃出了山穷水尽的味道。如今的昱家就如同昱思惑一样,挣扎着吊着一口气在,脆弱的经不起一点折腾。
    昱思惑桌上摆着的饭菜,看着很丰盛,但是仔细一闻就知道,有几道荤菜已经有了味道,不过是端上来摆摆样子,冲点门面。昱家早晚会撑不下去的,黎漠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待在昱家,他对昱家没有一纸卖身契约,和昱昇也不睦已久,只是如今昱家这样,他甩手就走似乎有些违背良心,于情于理,他都该给昱思惑养老送终。
    也许该送终的不仅是昱思惑,还有如今的昱家,整个社会的王权贵族。
    昱思惑喝了点水,似乎有些躺够了,他让黎漠扶着他起来,打算去外面透透空气,黎漠刚帮他穿好外衣,赵姨娘就匆匆地闯进来,她看都没看黎漠,甚至还匆忙地理了理鬓角,似乎一直都在等这个时刻到来一般,尖着嗓子说:“老爷子,可不得了了,大少爷偷偷放印子把钱赔出去了,如今要把祖宅给典出去!”
    
    第46章
    
    家里乱成一团,昱思惑已经许久没有走出他的小院,如今难得又坐回他当家人的位置上,只是这些日子他清瘦了不少,坐在椅子里看上去单薄枯槁,再没有当家人的气势,仿佛只是个风蚀残年的老人。他满脸怒气,颤颤巍巍地指着昱昇的脸,声音沙哑而颤抖:“孽障!你这个畜生!”
    昱昇自知理亏,跪在地上说:“爸爸,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军阀得道,如果不凑钱纳税,我就要给抓到大牢里面去了!”
    昱思惑不住点头:“你早就该给抓到大牢里面去!你这个畜生,祖宅是多少辈留下来的,你也敢动?”
    他气得太厉害,浑身都跟着哆嗦,沈姨娘和赵姨娘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赵老六垂着头不吱声,昱思惑说:“你从小就惹祸生非,好端端地捅了那李大发的儿子,不能再念私塾,全家老小节衣缩食送你去留洋,指望你回来牟个一官半职,谁知你竟敢放印子!把家里败成这样?如今还想把祖宅都败下去?”
    赵姨娘已经打定了主意背水一战,火上浇油道:“留洋?您还是问问日夜伺候您的黎少爷吧,咱们家的大少爷到底去没去过留洋,那笔银子到底花在哪儿了!”
    赵老六没想到赵姨娘破釜沉舟,他飞快地转着脑子,思考自己站在哪一边能获得更大的利益,从前昱昇手里有钱,老爷子又不知道他的勾当,他侧重昱昇无可厚非,但如今万一老爷子一怒之下真的把老宅留给昱翱的话……赵老六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昱思惑万万没想到,昱昇竟然连留洋这样的大事都敢作假,他睁大浑浊的双眼,看着黎漠:“你说!怎么回事?”
    黎漠动了动嘴唇:“这件事……”
    昱思惑大怒:“说!都给我说!”
    黎漠低下头:“爸爸,您别动气,大少爷是因为生病……”
    赵姨娘冷笑两声:“生病?别笑死人了!满城都再传昱家的大少爷因为喜爱窑姐留到了上海!老爷您还不知道吧?当初跟他一起出去的几个学生,如今全都去了政府当了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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