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者.纸上红颜

12 长生歌.远衣


一晃经年。
    楚都。
    “林兄,想不到你也在这儿!”
    唤人的急冲冲地奔来,被唤的抄着手,闲闲地立着。
    楚都新引了条河,弯弯折折扭过都城。
    那人看着河水,剑眉星目,咄咄逼人。
    “林兄,林兄!听闻明儿文试圣上亲临。”
    林远衣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是么,那很好。”
    楚空高远,河边一排齐整的青石案。偶有几犬跑过,滚成一团,撕着扯着又远了。
    今年殿试,圣上亲临文试并不奇怪。
    而今天下,群杰并起,各国都有将才镇着。就连基于弱势的卫,如今也有个闻名乱世的将军,江怀磊守着。如此一来,各国发兵前可得仔细掂量一番。现在可是谁也不敢出手,唯恐不察,给他国钻了空子。
    这样一来,就连一向重武轻文的楚,也开始隐隐看重文士书生了。
    邱泽是个书生,且是个楚地少有的彻头彻底的书生,故而激动不已。可林远衣要比的,却是三天后的武试,因而也不这么欣喜了。
    乱世行武,治世走文。
    此乃帝王之术,文武制衡。
    如今若要抬文,那势必要压武了。
    远衣心里明白,却不说。倒是邱泽心里生出惋惜来,凑在他身边叹道,“可惜林兄未报文试,不然以林兄的文采…”
    林远衣摇头,“我生来喜武。”
    此话不假。他虽姓名文雅,文采出众,却是个十足十的楚人,身量修长,眉目清朗。两笔剑眉一对星目,厚唇方齿宽肩长指,抿起嘴时,仿佛鬓角都带上凌厉。
    剑未出鞘,不过如此。
    邱泽暗暗叹气,觉得自己文才明明不及,又试图劝道,“林兄,如今圣上心意,文官怕是前途坦荡,林兄试试又何妨?”
    此话是邱泽诚心之语,谁知林远衣听罢此话,倒是笑了。
    他虽为人冷硬,终究是个少年人,一身上下,最不缺的就是壮志雄心。
    他转向水面,但看河道之上,一片空明楚天。偶有鸟雀飞过,也是淡淡一抹,消于远方,忍不住朗声道,“心之向远,何患无衣?”
    何患无衣。
    四字而已。
    他从未想过,四字,已然扭住他一生。
    三日后的武试,楚王高冠华袍,端坐于上。
    他笑道,“寡人在这都城,当真久闻公子名声。心之向远,何患无衣。”
    他又说,“既然不患,还要官衣做甚?”
    一句话。
    一场终生。
    这就是帝王。
    所有的意得志满,雄心昂扬都成了一把纸灰,纷纷扬扬落下。
    林远衣一时静默。
    整个大殿肃穆一片。
    一旁的人全都立着,低垂着眉眼。林远衣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自己是何面貌。
    僵硬的脸,然后。
    僵硬的笑。
    他说,“谢主隆恩。”
    他不知那一句是怎样传进帝王耳朵的。
    但他知道,此生官路,再难周全。
    其实无所谓了,远衣想。
    回首往年,这一路走来,只有二字。
    数奇。
    当真数奇。
    远衣父亲一届书生,母亲,也不过是个小家妇人。
    可多年前父亲伏案读书,困倦时一个不意,打翻烛台。一场火把林家烧得干干净净。
    父亲气不过,那年冬日大病。
    远衣不大记得那一晚林家的枯败,记忆里似乎只有早起时发现雪散的欣喜。
    俗语说瑞雪兆丰年。可那一年的林家实在禁不起这样厚厚实实的大雪。远衣裹着一层一层胡乱凑起来的布,小腿在莹莹雪光下呈现一派惨白。
    他没有触到落下的雪,他依稀知道雪停了。
    不用那么冷了。
    他想。
    阳光一点点出来,雪一点点薄了。晨起出去做工的母亲回来了。
    她通红肿胀的手带回了热热的馒头。远衣抱着馒头,看母亲熬药,父亲的药。
    冬天要过去了,花要开了,雪要散了,家里又有吃的了。
    然后,他听见母亲打开门的吱嘎吱嘎声。
    再然后,是碗落在地上,药汁泼了一地的响声。
    远衣咬着馒头。
    扑腾起的热气薰红他冻白的脸,熏得他鼻涕眼泪一起淌下来。
    冬雪融了。
    一并融了的,是他的父亲。
    后来,他开始做梦。
    一个无头无尾的梦。
    梦里只有一把鲜血淋漓的伞,伞上似乎有繁杂的纹路。
    有人在梦里问,“你可愿活下去?”
    一遍一遍的问,他一次一次地点头。
    然后他看见一双眼,眼底深若幽冥。
    “愿你记得今日所言。”
    然后惊醒,摸一把自己的脸,一手淋淋的冷汗。
    远衣先是帮人抄书,而后又自己写字。他有着短命父亲求了一辈子而不得的好记性与好文采。一笔下去,墨迹消瘦,细长带骨,轻易一堆就是锦绣文章。
    他还帮人仿画仿书,一手平原体写得格外出众。
    那时卖的最贵的字画,莫过于平原王江怀磊的。那人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武双全,靠着卫的文弱硬生生打退强楚,叫楚恨得牙痒,可一手肆意妄为的草书又喜煞了楚人。
    楚人又爱又恨,拉不下面子四处求他的画,可又实在喜欢。
    这个时候,远衣的仿可就太及时了。
    于是他林家又富了起来。
    远衣以为,苦日子到头了。
    他娘亲也那么想。
    壮实的楚国妇人送他上私塾,给他做衣服。一分一分攒钱喂他日渐拉长的身子。最后心酸苦楚地拉扯大他,终于是瘦成一把骨头。
    远衣卖了画,卖了字,让母亲辞了工,翻新了林家。
    母亲长年累月帮人家晨起刷泔水,一双手好了烂,烂了更烂。
    于是远衣请了两个小婢子照顾母亲,自己整日作字读书。日子松裕了,时间也多了。远衣交了几个文友,眉也松了。
    他学会了吃酒,红着脸时字也作得更加洒脱。那天他绘了一幅江怀磊的山水画,谈了大价钱。他很开心,喝得醺醺然留宿的一晚。
    第二日回家。
    入眼的是衙门灰扑扑的衣,和一个盖着白布的人。
    旁边人说,山上新出了一帮子土匪,他们送年轻女子进大户人家做工,打探地形…
    远衣听不下去了。
    也听不见了。
    他瘫坐在地上。
    楚空很蓝,糊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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