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

第35章


到这时候我就得把竺青留下帮忙。我屋子里的火炉闲着,可以烧水煮奶茶。我们把主任外间的办公桌对在一起,有L君、晓勇、G君们以及我和竺青一起开喝,不一会儿就见效了。   
  含笑(4)   
  L君称竺青为妹子,这种称呼是痞子圈里的口语,也确能显示他的性格特色。他们都知道我收了竺青做学生,开玩笑也是绝无恶意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我和竺青上来。 
  “别看滑老师不言不语的,蔫猫逮大耗子哩!”L君口无遮拦,“妹子,说说老师对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没有啊,啥也没有。”竺青居然接这种话茬,而且挺认真。她对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还没学会处理此类难题小伎俩。 
  “你难道没有一点感受吗?”L君又问我。 
  我也是喝了酒的人,感情与胆量都会失控,很想借这个机会、借这种热情、借这种胆量表达点什么,就说:“就是有什么感受,也只能写在本里,你指望我敢说出来?” 
  “把笔记本拿出来朗诵一下!”L君一提议,大家也跟着哄起来。 
  “去把我的本拿来。”我把抽屉钥匙给了竺青,竺青听话地走了出去。 
  我在隔壁的酒桌上继续陪他们豪饮。大家都已经面红耳赤,争抢着大声喧哗着。 
  “咦,滑老师的节目怎么没了下文?” 
  不知是谁的记性好,又想起这个话题。 
  我这才想起,竺青去取我的笔记本已有些时候。一种不祥之感在心头油然升起,我赶紧离座走到我的办公室,见她正呆呆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桌上摊着我的笔记本。 
  “找着笔记本啦?”我问。 
  没有反应。 
  我走近一看,摊在桌上的不是记录我的诗词的笔记本,而是另一个日记本,那里写着另外的什么,我怦然心跳,我把抽屉钥匙给错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想把这个错误淡化,想用轻松与玩笑来掩饰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已改变不了她的失望。 
  大滴的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无声地滴落。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互相并没有说过什么,没有一句关于爱的表白,没有一句对于爱的承诺,即使你问起其中的哪一个,我们都会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地说:“师生。”那么,这大滴的眼泪该作何解释呢? 
  她没有如小妇人般拂袖而去。她毕竟是个孩子,并且是温和善良善于克制和容忍的那种女孩。我说:“走,过去吧,他们还等着呢!”她擦了擦眼睛,温顺地跟着我又来到酒桌上。 
  “咦,怎么啦,怎么回事?”大家不解地问。 
  没法回答。 
  后来,我在她的日记里读到了这一天。 
  “他让我开抽屉取他的日记。我看了很伤心,那不是关于我的。” 
  显然,她心里是希望能看到我是怎样写她的,希望从那里看到我的内心,我的心语,当然也希望看到我爱她。那么这说明了什么呢?不就说明她已经爱上我了吗?即使再蠢笨的人也不难完成这么简单的推理。 
  我知道了,竺青已经坠入了情网,或者说落入了有人不经心布置下的爱情陷阱。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即使伴随着爱一起到来的不全是甜蜜,更多的也许是惶惑不安、提心吊胆、吉凶未卜,甚至上当受骗,她好像也不在乎。她把一切希望和幸福全都交给她的眼力的判断上。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毫无眼力可谈的,因为她从未有过爱的经验。若干年后,她可能因此而后悔,但眼下这初动的爱情是谁也拦不住的,包括我。更何况我并不想拦她。我真心地爱她,我为什么要拦她呢?我已经找到过一千个理由证明她没有理由爱上我,因而我一直未敢作非分之想,未敢做任何认真的表达,而当我知道她爱我之后,反倒要我像圣人那般去给人做思想工作,你当我是笨蛋吗? 
  我很内疚,又很庆幸,我想精彩地跳到空中完成一个定格。 
  她已经坠入了爱河。我这样说,既不是想把她描绘成“主动”,也不是想开脱我的“别有用心”。我已是过来人了,用不着矫情地假装什么。我只是把我能记住的证明没齿难忘的一些情节细节摆设在这里,以供我弥留的追怀,以证明我曾拥有过怎样的幸运和幸福。 
  我总觉得这姑娘是有点儿来头的。 
  在我走不出的孤独的幽暗里,她的出现带来了天国里的光明,有如一枝带露的鲜花存心要来给一个枯寂的生命以滋润。她何以要在我的劫余时出现,何以悄无声息地做了我的近邻,何以与我同好送来一个学画的得体借口,何以拉一个长辫子女伴在我的窗外窥探?那天真的一粲,温柔的性格,善解人意的慧心,宽容无碍的胸襟以及楚楚动人的风神,像是被人设计过而后打发到这里来的。那么打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含笑(5)   
  《聊斋志异》里总爱写一些善良美丽的狐鬼花妖,到所遇不偶的主人公前演绎出绮丽而离奇的故事,莫非她也是为此而来的么?在她与我交往中,许多情节与细节不断地出现虚拟的巧合,使我懵懵懂懂地始终生活在幻觉般的神秘里,仿佛冥冥中有一种超常的自然力在导演着什么。有时候我的期待或我的预见会在第二天原原本本地演化成现实,让我感到惊愕。这种亦真亦幻的境遇让我一心地认为遇上了花妖。但我一点恐惧都没有,喜悦地享受这不能说破的真实。 
  还一种解释是我前生可能做过什么善事,比如救过一条蛇或一只田螺,她没有来得及像民间故事那样当时就变成一个姑娘给我做饭,而在今世来作报答,大约是费了不少时间才找见我的去向,因而耽误了十九年之久。 
  最后一种也是我特别愿意相信的解释是,母亲看到我这么长久的不能自拔的苦痛与孤独,很用心思地去为我寻找一个淳朴而贤淑的女孩,这是个不斗心眼不斗嘴、吃得起苦受得起穷的无怨无悔的纯情女孩,当母亲确定这个女孩真的找不出可供挑剔的毛病的时候,才做了如此的安排,让她走进我的生活。如若不是这样,那么所发生的一切都将失去逻辑,都会成为说与人听而无一相信的天方夜谭。 
  我这么想着,心里充满了平和的欢喜,有恃无恐、充满自信地去接受命运的恩赐。 
  这期间,我应邀到她家吃饭。她家住在城西一片没有暖气的简易楼房里。她妈妈说:“竺青能遇上这么好的老师也是缘分呐!”她爸爸非常开朗健谈,特意做了一盘拿手菜:口蘑挖空装肉馅蒸熟。“你这文化人,给这道菜取个名字。”他说。我窝窝囊囊地吭哧了老半天也没有卖弄出来。我究竟紧张什么,腼腆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妈说:“今天你们哥俩(指竺青父)好好喝几盅。”我支支吾吾地说:“哥俩可不敢当,我比您(指竺青父)小得多呢!” 
  我何以对辈分这么认真,这么关心,这么着力辩解,现在想来才知道是不无用意的,但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什么,包括我自己。她姐姐是很擅于礼仪辞令的,因为她不久前结婚时我和竺青特意画了幅画送她,她对我很是周到。与我同来的跟我学画的杜君,是医学院医疗系毕业在即的学生,竺青姐对他更见热情。她们全家一点也没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每次饭后,竺青送我,在路上送去送回居然长达两个小时,家里人并不多问,依旧把我待为上宾。 
  我想,《婴宁》中的王子服听人妄语到山上真的找见了折梅女子,并且受到姨母的礼遇,那情景也大约如此吧! 
  我的生活已离不开她了。 
  又下雪了。这样的天气是很容易让人感到寂寞的,也是最易心有所怀的,如同兼风带雨的夜晚,“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时候若能见到我的那个她,所有的难堪都会烟消云散,我当然这么相信。 
  “中午到公园赏雪,你能去吗?”我打电话给她。 
  “好啊!”那声音洋溢着无比的欢乐。我能想象出黑眸子闪动的明亮的笑容,以及绽开玫瑰红的嘴唇所呈露的两排白白的齐齐的牙齿,如同外国画报的封面印刷的摩登女郎的口形。 
  又是我来晚了。不知是她早到了,还是我到迟了,每次约会都是这样。这在情人约会的礼仪上来说,我知道我是不对的。但她从没有意识到这种约定俗成。心如泉水般澄澈的少女心,连云的阴影都投不上去。她站在公园的台阶上穿着一件由柠黄色块与群青色块组合而成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个玩具熊,又像是麦当劳门前的充气广告。但我知道鼓鼓囊囊的里面藏着浓纤得中的曲线,那是上帝的得意之作。要是有一天我能看见那曲线,我宁愿从摩天大厦的顶楼上大喊一声之后跳下去。 
  她看见我了,我们对视着。站在台阶上的她由地理优势给她完成了一种高傲,一种居高俯视的身份,像是站立在美利坚海滨的自由女神,而身穿中山装推一辆过时的旧自行车的我就无法那么神气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的价值,我看见了她望穿秋水后的惊喜,她向我投来石榴花一样的微笑,并且做了个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的动作。那动作是什么,我已描绘不出来了,双臂一夹,头一歪,红彤彤的围巾衬托着冻红的脸颊,要是没有旁人,说不定会扑到我的怀里。那喜悦从她微妙的动作上是能看出来的,显然那是经过控制和掩饰的。   
  含笑(6)   
  我们沿着湖边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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