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阿狄丽娜

  六年了，她用了六年的时间才从泥淖中爬出，一步步走向了那片眩目的光芒。曾几何时，她已经沐浴在这片辉煌里，万物所有都向她张开了臂弯，星星和月亮像天使一般降落在她的手心里。一切变得如此美好。然而，此刻，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渐渐黯淡直至化成了一丕尘土……是的，她现在清醒了，她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光芒，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黑暗。她终究还是要回到泥淖中去了……
  她听到了晓桃让司机开去医院的声音，虚弱地制止。
  “回公寓……”
  “千千，你看上去很不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晓桃焦急地劝说。
  千千没有作声。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庞。紧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晓桃很不理解的举动。
  她久久地凝视着无名指上的钻戒，缓缓将它摘取下来……
  当看到千千进门时的那副风中残烛的模样，沈崇安的愠怒顷刻消散，连忙上前询问。
  “千千刚才突发旧疾，我要送她去医院，她却不肯。”虽然千千嘱咐过什么也别说，但晓桃还是如实告知了沈崇安。
  “你去把主治医生请过来。”沈崇安立刻说道。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药，睡一觉就好。”千千说着独自上楼去了。
  “发生了什么？”沈崇安质问的目光落到晓桃脸上。
  “我刚到陆先生公寓楼的大门口，就看到千千瘫坐在地上，出了一身汗，脸色很吓人。我问过她，她只是不说，后来就哭了。我也不敢多问。沈先生，你看怎么办才好？”
  沈崇安拧起剑眉，撇下一问三不知的晓桃，脚步匆匆地上楼去了。他来到千千的房门口，敲了一阵，里面毫无动静。他握住门把，发现房门已反锁，便命佣人取来钥匙打开房门。
  卧房内一片漆黑，她把自己淹没在黑暗里。
  沈崇安按下墙壁上的电源开关，只见她坐在床头，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乍亮的灯光让她投来视线，她的眼神如死去了一般毫无生气。
  沈崇安走上来，在她的床畔坐下。她收回目光，把半张脸埋在双膝上。
  “是那小子对你做了什么？”沈崇安发问。
  她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那你何故发病？”
  “你别问了……”
  “你什么都想瞒我，你对我从来没有信任。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这样提防？”沈崇安的口气生硬了。
  她两次发病都是为了那小子，两次！
  “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她声如细丝。
  “可我想知道！”沈崇安俯身过来，靠近她的脸，细长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你的所有一切。”
  “崇安，我有很可怕的过去，每每想起就会做噩梦。我原以为这些经历会使我更加坚强。其实并没有，人完全没必要经历这些。”她看着他，带着哀求，“所以，请你不要再问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有多糟糕……”
  沈崇安听这话里的意思似与她曾经的轻生缘由有关，越发困惑不解了。他轻轻握住她的足踝，她的小脚光滑细嫩，却没有一丝温度。
  “无论你曾经历过什么，我都能接受。”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这大约是一句告白。无论是什么，此时此刻，她需要这样的温暖。她俯身过来，抱住了他。
  “崇安，我好怕……”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沈崇安的眉心舒展开来，听了这话又收紧了。
  “你在怕什么？”他伸出修长的胳膊拥她入怀。
  “所有……”她有声无气道：“所有一切都叫我害怕。”
  她微弱的气息犹如草尖拨弄着他的心房。他爱她的柔弱与无助，爱她身上的神秘与哀愁。她总让他想一探究竟。但更多时候，这种解谜的费难常使他身心俱疲。她不说，他就永远不得而知。他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归结于他对她知之甚少。 
  “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伤害，相信我。”他亲吻着她的发丝，抚慰道。
  千千蜷缩在他的怀里，身体才开始有些转暖，方乒乓的那句话倏然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无论是陆公子还是沈公子都会觉得与你在一起像是沾染上了污垢，如鸡肋般食之无味，以致躲你不及……
  她心底一颤，慌忙松开了他，缩回了身体。
  “我累了，我想睡了。”她低声道。
  沈崇安不解她缘何这样心神不宁，她让他实在难以捉摸。他叹了口气，把她的身体放躺在床上，盖上被褥。
  “睡一觉吧。佣人已做好了燕窝粥，醒来吃一点。”
  他说着俯身亲吻她的额头，随后关上室内的灯光，走出卧房，带上了门。
  她再次浸没在黑暗里。
  她知道她完全可以置方乒乓的威胁于死地，立刻选择报警。她深知道如若那段视频流出，陆群飞也不会因此离开她。她完完全全了解他的为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可信任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她爱他胜过自己的名誉和尊严，胜过所有一切。她现在就应该从床上爬起，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后果会怎样？
  作为她的爱人，无疑会受到与她同等的飞短流长……他那样一个卓尔孤洁的人怎能遭受这种屈辱？即便他心如止水，安之若固，她也不能让她清白的爱人沾染上一点尘埃。她不可以这么自私……
  是的，她别无选择了。她的人生从来就没得选择。她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成长，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自己的爱人。却连这一点卑微的梦想都要被剥夺。她由此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原来她的人生在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的心口传来了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感觉到了一种死亡在临近……
  
  ☆、4
  陆群飞接连一个早上拨打千千的电话都无人接听。他正要前往沈家公寓找她时，终于接到了她的回电。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言辞躲闪，不说回来，还约他在海边见面。这让他顿感不安。
  她有可能反悔了……
  他不相信这是出于她的本意，只能揣测这股压力来自沈崇安那小子……
  他驱车前往海边，郁郁葱葱的山岚一段段从眼前掠过。在另一侧，海面与碧空连成一片，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徐徐的微风从打开的车窗灌进来，把他吹得乱无头绪。
  他就不该让她一个人前去，她总是这样有去无回！
  他将车停在了路边，簇立在护栏旁。脚下是梯形的海堤，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岩石。有一群海鸥栖息在远处的礁石上，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怡然自得。
  他久久地凝视着海天一线。大约一个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停靠在他的宾利跑车后面。一身黑西装的保镖率先下车，为千千打开车门。
  她从车上下来，踩着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向他走来。她穿着巴宝莉的浅米色风衣，内搭是白色的MIU MIU连身裙。这一身的装束都是他为她买的。
  她楚楚动人地站在他面前，比这片海天美景更让人赏心悦目。
  “让你久等了。”
  她似乎想给他一个微笑，最终没能笑出来。她画了精致的妆容以遮盖一夜无眠所导致的憔悴脸色，但仍可以看到眼里的红血色和淡淡的青色眼圈。
  即便是分别，她也不想太凄凉。但愿他的心里能留住最美的自己。
  “为何约在这里相见？”陆群飞看着她，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千千避开他的目光，侧身倚栏远望，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她的脸映照着如海水般深湛的忧郁。
  “我考虑了很久，所有结果都想到了……群飞哥，我们不能在一起……”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说完了这句话。
  陆群飞虽已有准备，还是不免心里一颤。
  “为何不能？”他侧身面向大海，声音被风吹散。
  “因为你太完美了。你的完美能吸引女人的爱，同样也会招致嫉恨。”
  “这话何意？”陆群飞转脸看她。
  千千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你这么好，我想不出会有多优秀的女孩才能配得上你。我显然不会是幸运的那一个。”
  “不必敷衍我。”陆群飞蹙眉道：“所有恋人分手都是以这个理由搪塞，只有自恋的人才会相信这种借口。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实所想。”
  “这就是我的真实所想。”千千转过脸，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我已经不洁净了。群飞哥，我不配你。”
  “是那小子又对你做了什么？”陆群飞听这字面的意思，只能用最坏的恶意揣测沈崇安，“我不会放过他！但这与你无关，你怎么会认为我是那种只看重贞洁的人？”
  千千苦楚地一笑，“群飞哥，你是真正的男人，怨不得女人都喜欢你。只是你误会了，崇安不是那种人。”
  “那你为何突然这样自怨自艾起来？”陆群飞更加困惑不解。
  “是我的过去太不堪了。”千千死气沉沉道：“我以为过去就过去了，原来并没有。它一直在那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时刻提醒我曾经历了什么……”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洁净？” 陆群飞简直觉得荒唐至极，厉声地打断她的话，“这从来不是你的错——我原以为你早已认清这一点。” 
  “这不是我的错，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认清这一点。”千千咬着嘴唇，哀伤道：“你虽能接受我，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