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行

引子
    清凉寺
    清凉城内有座清凉山，清凉山上有座清凉寺，清凉寺内有处清凉殿，清凉殿内供着一尊地藏普贤菩萨像。
    衣摆拖到地上的小和尚问老和尚“师傅，我们殿里供的究竟是哪位菩萨呀？”
    老和尚蹲在一块菜地里，两只手专心致志地将土往外面刨，想把一颗又大又圆的白菜给刨出来，因此无比敷衍的回他两个字“你猜？”
    小和尚提溜着随时会掉下来的裤腰带，踩进没入他膝盖的土里，走过去蹲在老和尚身边，奶声奶气地说“弟子......弟子翻遍经书，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佛像，咱们殿里的菩萨头像倒是和普贤菩萨一样，可是脖子以下却和地藏菩萨一模一样。师父，师父这是为什么呀？”
    老和尚终于将那颗白菜给刨了出来，像捧着个宝贝似的仔细端详。从白菜长成之初他就心心念念惦记着，白菜包、炒白菜、白菜粉丝汤、醋溜白菜......等十八道白菜依依从眼前飘过老和尚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却看见小和尚蹲在旁边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他，小光头在阳光下锃光瓦亮。
    “你......你刚问了什么？”
    “师父，我们殿里供的究竟是哪尊菩萨啊？”
    “这重要么？”
    “这不重要么？”
    “这重不重要有什么重要吗？”
    小和尚被老和尚的话搅的晕乎乎的，摸摸小光头，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呃...嗯.....那个什么...你刚说什么了？”
    “我是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既然连法都是虚妄的，那这区区泥像到底是谁又有何分别呢？”
    老和尚一本正经地站起身，将手放在后背，抬头望天，神色肃穆“人呐，只要心诚心善，诸善奉行，诸恶莫作，你的功过自有老天记得，自己问心无愧，那么供的是谁对于自己而言并无分别，至于凡人供的究竟是谁，对于菩萨而言也并无分别”
    一番话说完，看见小和尚被自己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起。感觉自己手有点痒，在衣袍上蹭了蹭自己手上的泥，忽然想起僧袍是今日才换的，便将白菜递给小和尚，顺道掀起小和尚一角衣袍，不动声色的将一双泥手在小和尚衣角上揩一揩“菩萨受世人供奉，享凡间烟火，因此庇佑万世安康，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小和尚挠挠头“那两位菩萨同坐一株花莲，共享烟火，这样，菩萨们不会有意见吗？”
    “不会”
    “为什么？”
    “他俩感情可好了”
    “师傅和我的感情也很好啊，那......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睡你的床，我的床太硬了睡着不舒服”
    “那是因为你晚上睡觉老是踢腿！天天踢的为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因此为师才不跟你一起睡的。”
    “那.....那万一普贤菩萨睡觉时也踢腿，地藏菩萨该怎么办啊？”
    “这个...为师就不造了。”
    老和尚牵过小和尚的手一同往厨房走。此时清凉山上天色蔚蓝，白云稀稀。高悬的阳光将俩人的身影拉的老长，投射在脚边。阴影里的轮廓是大光头牵着及膝的小光头。一步一步，将静匿的阳光也折射出细细的温柔。
    清凉城属褚行国境内，位于西南高山之地。褚行国西南地区高山林立，夏季闷湿，冬季寒燥。唯独一座清凉城全年如春。花开四季，草绿秋冬。
    清凉城依清凉山而建，滦河穿城而过。此处土地肥沃，物种丰富。人们在这里自耕自足，自谋营生。脚踩三亩地，头顶十片瓦。将小小的城镇也经营的颇有富饶之气。
    清凉城依清凉山而得名，清凉殿却没因清凉山而闻名。
    清凉山自平地拔地而起，直耸天际，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山形险峻，地势更是陡峭。正因如此，只有到了祈年求雨之时，山中方可见人。多年前，一个行脚和尚化缘到达此处，想拜访此地名山。却没想到在一隐蔽的山腰处被他发现一座寺庙。
    红墙斑驳，青瓦零落，爬山虎如斯寂寞。
    萋萋荒草覆盖了整条小路，穿过拱门直入寺内。
    炊烟不见，钟鸣不闻，偌大的寺庙竟一丝人气也没有。
    和尚向前走了一步，却只听咔擦一声裂响，原来是踩在了一块木板上。和尚俯身拾起木板，木板又长又宽正是一块匾额的样子，上面被杂草和尘土覆盖，中间裂了道缝，正是刚刚被他踩坏的。整个匾额又陈又旧，久经风吹日晒已经脆化。和尚用手擦拭一番，再吹了吹气，匾额差不多恢复出原来的模样，显出已经剥落了差不多的三个金色大字——清凉寺。
    清凉寺果真清凉。
    四方围墙坍塌了三方，庙殿房梁也横七竖八的掉在地上，白浆糊的窗纸上全是破洞，山风没有任何阻挡穿殿而过。说是寺庙，其实就是一个破烂不堪的院子，只是里面供着一尊地藏菩萨像而已。无论是倾塌的门窗还是满地的灰尘抑或是布满蜘蛛网的佛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这个擅自闯入的和尚此地经年无人居住。
    忽然殿中一股山风吹来，吹起和尚的僧袍，将他脚边的灰尘吹在空中。和尚立即抬起左臂挡在面前，别过脸。山风烈烈作响，自四面八方涌入殿中，将灰烬尘埃铺天盖地的卷在空中让人睁不开眼。沙子吹进眼里，眨眼间，和尚却仿佛瞧见殿中莲华上的地藏菩萨眨了一下眼睛。
    菩萨眨眼了？
    和尚正怀疑方才看见的是自己的错觉，忽然大风歇了下来，空中飘来一丝若有似乎的香气。飘过鼻端时，和尚闻了闻，竟然似莲华清香。
    这深山老林，偏僻幽静之地，哪来的莲花？
    思索间，忽然阳光大盛，由四周斜射进来。和尚瞧着那千丝万缕的光芒照在昏暗的殿中，细细微尘在其中浮动。小窗前他身处破落衰朽的庙宇，窗外却是整个雄壮辽阔的清凉山。苍穹下天高云淡，群山耸立。清风徐来，满山的扶桑树静默摇曳。
    如此美景，奈良人何？
    和尚看着这一切，一瞬之间豁然开朗。他已走走停停三十余年，不知归处，不念来路。从未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会在何处停下。他活一天就走一天，走到老了，累了，走不动了，便和众修行者一样找个偏僻无人处坐化寂灭。但是今时今日无意中来到这清凉寺，他却觉得此地甚妙，想来缘起缘灭都在一念间，自己行遍万水千山，不如就在此处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