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

第12章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2)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一动不如一静,况且六月里就要上东华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亲王道:“皇兄,涵妃并没有犯大错,旁的不看,皇兄就当心疼皇长子。” 
  皇帝索性将话挑明了:“老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劝我。当年父皇妃嫔有数十人,每日里明争暗斗,生出多少事来?连累咱们两个小时候受得龌龊气还不够么?朕是不让朕的儿子们再过那种日子,所以朕后宫中只有那几个人,可就这么几个人,还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让朕过。平日里她们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方才给她个教训,亦是为了她好,由得她张狂下去,没得带坏了朕的皇子。”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可见没了挽回的余地,豫亲王心里的隐忧不由从脸上透出来,这种话只能由他来讲,因为太后已崩,皇帝与同母胞弟敬亲王早就势成水火。亲支近贵中,再没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称谓:“四哥,涵妃是受过金册的,且是皇长子的生母。” 
  受过册封的妃嫔,为了杖责一个宫女被贬黜,不符礼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惆怅:“你不明白。” 
  豫亲王默然无声,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里下着极大的雨,已经是近四更时分,门上突然通报说宫里来了人,立等要见。他与皇帝极为亲近,领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过的。于是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命宫里差来的人先进来。来人亦不是外人,是总管太监赵有智最得意的一个徒弟程远,虽然不过十六七岁,还没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内官。外头雨势实在太大,程远脱下了油衣,里头的衣裳亦濡湿了大半,灯下照见脸上冻得青一块白一块,气色十分不好,先行了礼,只说:“赵师傅请王爷务必进宫一趟。” 
  豫亲王原以为他是来传旨的,听得这么一句,方觉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赵有智如此遣人来,必定是皇帝那里有事情。心下一沉,再不迟疑,立刻换好了衣裳,随程远进宫去。 
  雨泼天泼地的下着,轿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几回掀起轿帘来看,只见轿前高挑的一对羊角灯,在黑雨夜中发出朦胧的两团光晕,照得那急雨如箭,白刷刷落着。待在宫门前下了轿子,雨仍没有半分减小的意思,豫亲王是早赏过禁内骑马的,可是下这样大的雨,又是在半夜里,如果一骑直入,只怕会惊扰得六宫不宁。赵有智却早有安排,两个内官早侯在那里,一见面就行礼:“委屈王爷先上车。” 
  车是宫人们日常往来用的大车,豫亲王便坐了进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许久车子才停下来,帷幕一掀,只觉得眼前一亮,是一盏精巧的鎏金琉璃灯,替他照亮了脚下,但见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水泡泛起,便如铫中水沸一般。豫亲王识得挑灯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内官,默不作声扶了他下车,早有人张伞相侯,豫亲王抬头四顾,只见檐角高飞,峻墙宏伟,这才认出是在承平门前。 
  走到城楼底下,才见着赵有智,先行了礼,因为冷,声音都有几分发僵:“王爷,奴婢自作主张请了您来,请王爷恕罪。”豫亲王道:“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皇上呢?” 
  赵有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在城楼上。” 
  豫亲王怔了一怔,问:“出了什么事?” 
  “皇贵妃薨了。” 
  四面风灯围着,楼洞中极是明亮,照见豫亲王的脸色微微一动,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满门被查抄下狱,因为慕妃身怀六甲,所以一直瞒着她慕家的消息。赵有智苦笑道:“王爷,您想想,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一个小宫女说走了嘴,贵妃娘娘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人就发昏死过去了。等传了御医和稳婆进来,已经动了大红,从申末拖到亥时,贵妃娘娘和皇子都没能保住。”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3)   
  风灯明暗,豫亲王脸上神色亦是莫测,赵有智道:“皇上不肯起驾回正清殿,雨下得这么大,王爷,总得想点法子。” 
  豫亲王略一沉吟,便对他说:“有没有油衣,找两件来,再要一盏不怕雨的灯。” 
  “有,有,都有。”赵有智一迭声的答,早有内官去取了来,服侍豫亲王穿上油衣,豫亲王接了那盏灯在手里,吩咐道:“我独自上去,你们都不必跟着。” 
  赵有智早料定他会如此嘱咐,于是只行了一礼,道:“奴婢们遵命。” 
  一上城楼,狂风挟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无数水顺着油衣风帽的缝隙直灌进来,城楼上栲栳大的数盏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一片唰唰声,吹得人摇摇欲坠。豫亲王往前走了数十步,方见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风帽早吹得脱在肩头,雨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豫亲王见了这情形,只得叫了声:“四哥”,抢上去将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顺从,任由他摆布,瞧了他许久,方才问:“你怎么来了?” 
  豫亲王道:“雨下得这么大,天气又冷,皇上先起驾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头望了望城楼外风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说了一句:“定滦,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这里,我说过什么话?”豫亲王只得道:“怎么不记得,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跟着四哥,无论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抬起头来,满脸的雨水纵横,瞧不出眉目间是什么神色:“那日我就起过誓,这天下应是我的!我要一样一样的讨还回来,无论他们夺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样样的讨还回来。我要谁也不敢轻视,谁也不敢再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朕如今已经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万民臣服。可是凭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四哥。”豫亲王搀住他的胳膊:“皇贵妃福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皇帝用力一挣,力气极大,将豫亲王几乎摔了个趔趄。他的声音在风雨侵逼中透着无穷无尽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反正十几个儿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个定湛。可是母妃为什么不喜欢我?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连她也不待见我?定滦,你虽然苦,可是你的母妃总是尽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来,这二十余年来,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无之人。” 
  豫亲王默然无声,皇帝语意凄凉:“只有她,从来只有她明白——可是连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没慕家的时候,写朱谕的手都在发抖,可我不能不为。蹚着那么多的人热血,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这万人上头来,没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这天下,可是什么也没有!” 
  “四哥”豫亲王低低的唤了一声:“你要是心里难过,大哭一场也好。” 
  “朕不会哭。”皇帝仰起脸庞,任由大雨浇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颌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明黄氅衣上。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说过,朕要一样样讨还,不论他们曾夺去过什么,朕要一样一样全都讨还回来。” 
  许多时日过去了,豫亲王依旧会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从泛着血丝的双眼里透出一种可怕的神气。一如他当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种愤懑与暴怒,带着狰狞的绝望,将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终无可抑制的爆发开来。 
  眼下这位在皇帝身边的慕氏遗孤,倒成了一桩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来,皇帝对慕妃的愧疚与怜惜,全都移爱在了她的身上。从上苑回赐邸的路上,豫亲王在鞍上思虑重重,连替他拉着马缰的多顺都瞧出来了,带着缰绳,让马儿走得又稳又快。亲王仪仗极是宣赫,一对对的前导、亲卫、扈从蹄声得得,开道的金锣声音宏亮悠远,却不闻一个人说话或是咳嗽半声。偶尔一声马嘶,豫亲王方回过神来,只见已经过了十字路口,再走过一条街,就应该到自己的赐邸了。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4)   
  豫亲王忽然改了主意,说:“去迩园。” 
  先皇时候,诸皇子向来在上苑附近皆有赐邸,睿亲王的‘迩园’便是其中最为宏丽的一座,不仅远超过诸皇子的赐邸,比起赐太子居的“明苑”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睿亲王性好奢华,多年经营,这一处园林更是精致华美到了极点,虽然比不得上苑的宏伟壮丽,可是楼台亭榭美不胜收,遍植奇花异草无数,几乎园中每一寸土都价等黄金。 
  此时天气渐热,睿亲王与几位相与的贵胄子弟,在园中知月湖畔的“云天胜境”品评新乐,正对着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听仆从奏报豫亲王来拜访,睿亲王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请进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迥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红氆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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