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45 残信诉诸淋漓事


我曾经最喜欢在真鹭山山顶的树丛之间看月亮,转过老虞搭建的小木屋,往上行七十四步,有三棵青松并排而立,我便喜欢靠在最中间的那棵树下看月亮,在那里视角正好,四周的树木既不会太过茂密挡住夜空,也不会太稀疏显得荒凉。
    我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那条路的模样,那里本是荒山,没有路的,我走得多了,也就踩出一条路来,那里只有我一人的脚印,因为老虞从来不看月亮。
    事实上,他不做任何没有成效的事情,与其看月亮,他更愿呆在满是草药味的屋子里炼丹药,而那间炼制丹药的屋子,是除了我和他的居所之外,他独独辟出来的一间屋子,理由是炼药既不能曝于室外,也不能在有人居住的屋子里,草药味闻得多了,对人体是不大好的。
    而现在,我已经看不见真鹭山的任何东西,就连归长陌带着我来到了真鹭山,我都半天才察觉到。
    他和凤尾鸟都不愿帮我将青冥焰玉交到闲溱手上,归长陌是固执,一路上他都不讲话,而凤尾鸟估计是被他给吓的,早在他还是月沐华的时候,就已经是气场逼人了。
    归长陌找到了老虞搭建的木屋子,一共有三间,一间是我的,一间是老虞的,一间是老虞炼药的,他随意找了一间,将我放到床上躺着,我摸了摸被褥床垫,便知道那是老虞的房间,听见他燃烛火的声音,我问他:“现下可是晚上?”
    他说是,声音冰冷,又将所有的感情都收了起来,听不见凤尾鸟的声音,我有些担忧,我问他:“凤尾鸟哪里去了?”
    “在这里。”
    “溟郁姐姐……”她的声音充满了疲倦,毕竟跟着归长陌从北幽一路来到了真鹭山,算是长途跋涉了,体力再好的鸟也要飞不动的。
    “……还以为你走丢了。”隐隐中又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我对她道:“我的眼睛现下怕是难看得紧,你去弄一块布来,将我眼睛蒙起来。”
    我听见她出门的声音,而归长陌还站在我的跟前,我知道他此时是不会离开的,我只好转个身。
    “怎么,你都看不见东西了,还如此嫌恶我?”他在我身后道。
    “不是嫌恶你,我的眼睛现在肯定难看得很,等凤尾鸟帮我将蒙眼睛的布找来,我再面对你吧。”
    他半晌没说话,开口的时候,却是:“我那一掌伤你伤得不轻,我来为你疗伤,否则你若不小心死了,我的计划便要毁于一旦。”
    我轻笑一下,这笑却是极苦:“疗伤归疗伤,你不许看我的眼睛,还有我的脸也不行。”
    他坐来我的后面,扶起我,轻声问:“你还疼不疼?”
    “不疼……”若是真的疼,哪里是嘴上说得出的。
    我脑子之中迷迷糊糊,并未感觉到他替我疗伤,他打我的那一掌不轻,却要不了我的命,大概也是因为九魂妖血被封印在我体内的关系,即便是他不为我疗伤,撑个十多天也不成问题,我看不见四周的样子,也看不见他在哪里,只觉得他似乎在我身后坐了好久,但并未为我疗伤,我的身体之中,没有丝毫真气的冲撞。
    老虞唯独教了我阴阳之术,却不教我疗伤之术,他真的就觉得我不需要疗伤之术么?
    不知什么时候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我睡了多久。
    我爬起来,浑身上下一阵疼痛,却根本顾不上这疼痛,伸手往四周探,直到摸到了什么东西,滑滑的,像是谁的头发。
    那东西动了动,忽而移开了,叫了一声:“溟郁姐姐,你怎么醒了?”
    是凤尾鸟,我摸了摸我的眼睛,上面已经覆了一层布。
    “我睡了多久?”
    她声音软软的:“嗯……你昨夜里醒了好几回,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归长陌一直守着你……现在天都还未亮呢……”
    “奇奇怪怪的话,我说了什么?”
    “不要担心,我也没听得很多啦,倒是归长陌一直在这里,说你总是说梦话惹他心烦,便喂了你一颗丹药,你服下后就一直这么睡着了……”
    “归长陌……他在哪里?”我侧过头,要将她所说听得清楚些。
    “他走啦。”
    “走了?”
    “他昨晚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条丝绢,读了上面写的字以后就不太高兴的样子,换我来守着你,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她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哦,还有,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帮你把衣服换了,衣裳是从另外那间屋子找来的,我见这件衣服叠得齐齐整整,便知道溟郁姐姐你肯定很喜欢这身衣服。”
    “丝绢?什么丝绢?”我问,我没大在意衣裳的事情,而是注意到她说的那条丝绢。
    这里绝不可能有什么丝绢,走的时候,我曾经将这屋子上下都翻了个遍。
    “就是这个啊,上面写了好多字。”我估计她是将信拿来我眼前给我看,反应过来我看不见之后,才加以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啦,反正他看这丝绢好像就很急的样子,叫了我来这里,他自己就走了。”
    “你将上面内容念给我听听。”
    “可是溟郁姐姐,虽然映风哥哥有教过我认字,但是这些字歪歪扭扭的,跟平常的字不一样,我都看不大懂。”
    我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你将字的样子一个个写在我手上。”
    这不是现在的文字,是殳国以前使用的文字,当她将第一个字写在我手上时,我整个人都绷紧了。
    这个地方,怎会有殳国的文字?
    她一字字地写着,此时我恨不得睁开眼,马上瞧瞧这丝绢之上所写内容的全部。
    这信,是老虞留下的。
    阿郁:
    此信藏于吾体内,你永远不会寻得此信所在,吾在此,记下吾所为不仁之事,不敢奢求你原谅,吾大限将至,与你一同在世三年,深知你心性坚韧,却又常存忧患,吾只愿你一生安好,毋要自暴自弃,言些不吉之话,行些消沉之事。
    我忽然将手握成拳头,紧张地问她:“你昨晚上有没有见到归长陌?他可是去刨老虞的坟冢了?若真如此,再见他时,我可饶不了他!”
    凤尾鸟大概不知我怎生如此惊怒,只瑟瑟说道:“不知道……我昨晚上睡得很沉,没听见有人刨坟墓的声音……”
    “……你继续写吧。”
    吾乃黎音域妖王离渊座下护法,亲见主上九魂妖血神功大成,九魂妖血大成,周边妖界再无人敢犯,然九魂妖血集鸿古之力,亦是上古邪术,有毁天灭地之能,亦有走火入魔之险,主上入魔甚深,身死之际,将此邪术及全身妖力封于妖界圣物黎音仙木琴之中,又将能引出九魂妖血的一首妖魔之曲拆分成八段,刻于八枚玄色龟甲之上,每枚龟甲有一守护妖兽在其中,且每一段曲谱皆是魔功,因不得落入旁人之手,主上将这八枚龟甲交由吾保管。
    我开始有些乱了,黎音仙木琴……难道?
    主上身死,威灵界来犯,主上之子长陌尚且年幼,主上之女月萌更是遭威灵界界主辰荒击杀而身死,情急之下,吾寻主上魂魄所在,得知主上转世为女,在殳国之中,吾一路寻来,便见阿郁你,虽是性情温厚,而心思坚忍,时而内心阴沉,却与主上颇为相似,这世间,唯有继主上精血,承主上魂魄之人,方能催动九魂妖血之力,吾心生一计,向殳国帝君献上黎音仙木琴与吾誊抄的妖界曲谱,望能重奏此曲,从黎音仙木琴之中引出九魂妖血之力,暂退威灵界。
    凤尾鸟一字字在我手上写着,她是浑然不觉,我却觉得,这些字,全都是拿着刀尖,刻在我的心上,归月萌是他的妹妹,我早该想到,现在知道了,也为时不晚,而我不知的,却是她其实早已经死了,那么那日我见的人是谁?
    这桃花仙木,《宫商月满》曲谱,全部是老虞一人交由我父君的,当时,我的父君对我谎称这琴是东海的桃花仙木所制,因琴是死物,便要以生人精血来养,除夕开岁,我以这被我的精血养活了的琴奏了一曲《宫商月满》,却不知,那一晚,引来了多少的妖物,这是妖界的曲子,处处透着诡异,殳国灭国,也大半是因为这个。
    我一生,不过是活在另一个人所布下的棋局之中。
    妖曲奏响之时,九魂妖血之力由黎音仙木琴之中引出,令威灵界界主辰荒颇为忌惮,再不敢扰黎音域半分,后阿郁你嫁入大容国宫中,吾便也一并入了大容国宫中,随时监视于你,那日你携琴自尽,我本想你既身死,让这九魂妖血之力再引不出,还这世间一个清平也好,后大容国帝君赶来,将琴分成两半,自己之后与另一半琴一起焚于烈火之中,不想你二人因黎音仙木琴之故,尸身于烈火中不腐不灭,与琴中妖力身合,吾先将你尸身藏于真鹭山之中,大容国帝君也是与你一同情况,却要比你提早苏醒十年,后吾得知,你二人皆继承了主上之力,大容国帝君继承了主上毕生的妖力,而你则完完整整继承了主上的九魂妖血之力。
    吾将那些龟甲分散于天下各地,若非黎音域独有的占卜之术,再不可能发现龟甲之下落,而占卜之术,全天下则只有主上之子长陌懂得,故这些龟甲再不可能被找全,除非是黎音域再受威灵界所扰,长陌自行找寻这些龟甲。
    之后吾耗尽法力,消除所有人对这曲谱的记忆,确保普天之下,再无人知这《宫商月满》之曲谱,吾当初虽是为救黎音域之难,却也见这九魂妖血之力何其霸道,一经黎音仙木琴之引,则有祸害天下之患,吾早年曾与天镜宗宗主相识,知天镜宗是修心养性的好所在,命你前往之,亦是吾希望你淡薄心性,即使身负九魂妖血之力,也勿要置身于杀戮之中。
    吾一生所为,只为主上,为黎音域耗尽心血,错了不少事,害了不少人,只望今后这上古邪术能消弭于天地之间,吾已将你体内九魂妖血之力封印,若非黎音仙木琴之引,则再无可能引出,早年大容国帝君苏夜复生之时,曾言自己杀戮甚重,负尽天下人,亦是负了你,他如今改邪归正,也是好事情,只望阿郁你一生随心所活,过得安稳快活,莫要再染上杀戮。
    凤尾鸟写完之后,呼了一口气:“累死了,这些字看得我眼睛都要花了。”
    我听见她跌坐在地上的声音,问我:“溟郁姐姐,这么一大串东西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啊?”
    这一切的缘起,皆是老虞一手促成的,便是讲了这件事情,若不是他,桃花仙木和《宫商月满》曲谱不会到我的手上,我不会弹奏那灭了整个国家的曲子,所有的杀戮,都是因为那首曲子而起,我还一直不解,我怎么也想不起那首曲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调子,原来竟是老虞将所有人关于曲子的记忆都消除了,原来,一切都是他……
    凤尾鸟又问我:“溟郁姐姐,这上面到底说了什么啊?怎么你跟那个归长陌一样的表情,唉!映风哥哥也不知道在哪里,若是找得到他,定要他来劝劝你。”
    我自始至终,就因为是离渊的转世,所以一直受人的利用,而闲溱体内的妖力与九魂妖血相联系,也不能完全净化,若是不净化,便要费心压制,一旦疏忽了随时便有走火入魔之险,虞万卿,归长陌……我是虞万卿的棋子,而慕容,便是那归长陌的棋子,一面要杀了练过龟甲之上魔功的所有人,要在天地间彻底消除九魂妖血之力,另一边,他自己却要寻这力量,保他黎音域太平。
    我一样是杀人犯,这点同慕容没什么不一样的,有天下的人来恨他,自然有天下的人来恨我!这倒是可笑,我和他,竟是这般的相似!
    我恨所有人,也恨我自己,我本不该活着!
    我双手掩面,低下了头,死死抓着我的脸,有那么一刻,我再不想活在这世间,再不想见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却也一步步沦陷到五十年前,由我亲手所带来的悲剧之中,人间,妖界,瀛仙门,黎音域,哪里都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映风哥哥!”凤尾鸟忽然跑了出去,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很是急促。
    “凤尾鸟!”我下床之时,一时站不稳倒在了地上,却还是仓皇之中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而现在,即便是跟出去了,我也发现,屋子里是一片黑暗,外头也是一片黑暗。
    我四下摸索着,生怕自己撞到树上,不一会儿,听见远处凤尾鸟高声的喊叫:“溟郁姐姐你快跑!”
    我心头一怔。
    “快跑,快跑,不要到这里来,这里全部……”
    她的声音忽然便卡住了,我听见周围有嘈杂的人声。
    一人。
    两人……
    很多的人,像是那晚,围住我和周翯的那些人。
    “抓住这妖女!”
    “小心她的妖法!”
    “溟郁,你这妖女勾结妖物辰荒,屠我六道门众多弟子,私自盗取龟甲魔功,还杀承元宗玉尘天宗,杀汀兰宫武陵天尊,其罪当诛!今日我便领众多武林同道,带你去承元宗领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刘疏凌!
    这是刘疏凌的声音。
    我开始乱起来,步步后退,却不想后面已经有人,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扯开我眼睛上蒙着的布。
    “不是我,不是我……什么杀害玉尘天宗,什么,勾结辰荒,你们究竟是……”我速速理清楚脑子的线团,却听得我身后一人大声讥笑道:“什么妖女,原是个瞎子!”
    “她的眼睛怎么回事?”
    我后退,捂住我的眼睛:“不要看我的眼睛,你们不要看!”
    后面那两人硬是生生扯开我的手,而那两枚龟甲,此刻也不在我的身上了,我估计是被归长陌拿走了,这些不过是凡人,若是出手反击,即便是我眼睛不方便,也可为自己争个逃跑的机会,直到我听见人群中的一个声音。
    “妖女溟郁,你莫要顽抗,你勾结妖物,还伤了瀛仙门的掌门,我一路与你虚与委蛇,你不仅勾结辰荒,更与黎音域那嗜血之徒归长陌有染,你勾结妖物害我人间,屠戮众生,你可还有脸活在这世间?”
    这回是慕容的声音,我彻底的怔住了,任身后那两人将我五花大绑绑了起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怎会在真鹭山?
    刘疏凌,慕容,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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