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修（女配）

二十年后，谢萬出关，他本就是天纵之资，二十年闭关，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元婴后期，已然超越当日的苏阳晋渊，君璞道君之名四海传扬，在后来的第二次人妖大战之中，更是一战震天下。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他此次一出关，竟然眉发皆白，据后人猜测，这是渡心魔之后留下的痕迹。
    而此刻烽火连天，已经没有人去在意这个了。
    “晋渊前辈，”他快步追上了眼前风姿卓然的身影，“阿语她……”
    男子突兀地转过身来，眉眼间皆是淡漠，眼中却是一阵锐利冰寒，他嘴角勾起恶意嘲讽的弧度：“阿语也是你能叫的？”
    他厌憎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萬心中一冷。
    若说因为木燕兮的缘故，风陌影不像是会迁怒整个玄云宗的人，而且当日在秘境中，他一身修为明明已经废尽，这到底是……
    谢萬初到修真界，除了修炼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和风陌语在一起，认识的人一向不多，他也不好随意去打听风陌语的消息，还没往深处想，就已经被他家中长辈派到了前线。
    几经生死，当他和战友被困在一个山洞中时，才有人提起了二十年前的事情。
    “若当日苏阳道君未被那风陌语杀死……”他的战友冷笑，“哪里轮得到他们猖狂！”
    谢萬知道，修真界多以道号相称，而今他们直呼风陌语之名，只怕她的道号……已经被剥夺。
    他微愣，记得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木燕兮死之时，风陌语分明就在自己身旁。
    莫非是她替她兄长顶罪？
    可是这般荒谬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相信？
    谢萬本就不笨，少时又成长于世家大族，自然知道舍小取大的道理。
    木燕兮死了，玄天宗要一个交代，而离隐就是所谓的交代。
    毕竟，晋渊的价值要比离隐大得多不是吗？
    难怪晋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厌恶谢萬，厌恶玄云玄天两宗，厌恶这样的修真界，更厌恶害死妹妹的自己。
    若不是为了给他顶罪，风陌语又何苦去死。
    谢萬的牙齿轻轻发颤，他稳住心神问道：“离隐是如何……”
    战友以为他问如何死的，于是颇为解恨地说道：“抽筋剔骨，血尽而亡。”
    谢萬听得浑身发冷，心里好像被狠狠剜掉了一块，鲜血淋漓。
    他该恨吗？恨这些逼死她还拍手称快的人？亦或者是恨木燕兮？
    凭心而论，木燕兮作为一个妖族，却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可是他不能不恨。
    已经错过一次，就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他这样想着，却是神魂一荡，整个人都怔住了。
    已经……
    他哪里来的已经？
    忽然想起少时无数次梦回的高台琼楼，华宇殿堂，还有那抚琴踏歌，翩翩起舞的姑射神人。
    莫不是前世相识？
    他再细想，却觉得神识如针扎般绞痛，两眼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他这一睡又是十年，听看守他的人说，这十年他所在之处形成了巨大的灵力漩涡，靠得越近修为进度就越快，而等他醒来之后，实力俨然超过了晋渊，成为了修真界第一人。时人都认为他本就是应战救世而生，拯救人族而来。
    他无可推让地成为了玄天宗的宗主，凭借着武力和威望与玄云宗定下了永世修好的契约。
    风陌影冷眼看着这一切，心知自己心中最后放不下的一切都有了安排，遂一个人独闯妖族，见到了王座之上的木燕兮。
    堂堂妖族之王竟然屈尊成为人类中的卧底，风陌影真是要笑出来了。
    他其实心里都明白，有很长一段时间中木燕兮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妖族的人，他也知道木燕兮身份颠覆后的挣扎痛苦，他那时对道修的指责丝毫不反抗是已经做好了与他同死的准备。
    情义两难全，他为自己选择了勉强算得上两全的方法。
    可是他们都活下来了，死的人是他无辜的妹妹。
    风陌影站在木燕兮面前，忽然笑了。
    自从妹妹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这笑容犹如冰原上化下的雪水潺潺流淌。
    他很高兴，木燕兮曾经用情伤他，今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还回来了。
    “我本以为，那日是我可以做到的极限了，”风陌影看向对面的男人，“可是有一就有二，我此刻，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勉强。”
    木燕兮的心宛若凌迟。
    “拔剑吧！”
    木燕兮未动，他身后的云霞却说道：“陛下，莫要忘了你的责任，人类而已，待诸事既定，要什么样的没有？”
    像是对待玩物一样轻蔑的口吻。
    若是平时，风陌影早就毫无顾忌地出手了，修真界中谁敢冒犯晋渊？倒底是风水轮流转，曾经离狂疏逸纤尘不染的晋渊只怕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一天。
    他心中轻笑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的男子，不客气地出了手。
    木燕兮叹了口气，知道此事不可不为，心中早就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风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求死容易求生难，他怎么可能让这个男人轻易死去。
    死了的人能够放下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痛苦的是被留下来的人。
    木燕兮，你就一辈子活在记忆中吧。
    灵光倏忽闪过，木燕兮收手不及，剑上的血缓缓淌下，滴落在风陌影的白衣上，靡丽而妖异。
    木燕兮还没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见风陌影的魂魄竟然没有进入轮回，反而渐渐化为灵光消散于天地之中。
    他一怔，大惊之下连忙收拢他的残魂，温养在自己的丹田之中。
    这一下只怕连共死都不能了，他一旦死去，风陌影大概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与此同时，道修大军压境，谢萬的修为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势不可挡，人族崛起成了必然之势。
    妖族众位长老商议之后，终于决定退让。
    木燕兮不顾他们的阻拦，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妖族，他付出了一切，失去了一切，最终获得这样一个结果，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谢萬此刻已经隐隐触到天道，发现族灭之事决不可为，为了人妖两族的和平局面，最终放弃了诛杀木燕兮的计划，而为了人妖二族的和平，对于妖族要求瞒下妖王作卧底一事，他迫于诸宗压力，不得不点头，离隐一案，始终未得昭雪。此事成了各大宗心照不宣的秘闻，因离隐实在无辜，晋渊又是余威犹存，名声不能动，只能联手将这件事情连同离隐此人彻底抹去。
    一战过后，人族妖族都元气大伤，域外天魔趁虚而入，他凭一己之力将其驱逐，却也受了不轻的伤，然而君璞之名终究风头无二，终此数十万年以内，再无人能够盖过。
    千年之后，谢萬站在山峰之上看着初升的朝阳，想到的却是少时追不回的光阴。
    人妖大战后不久，他曾经回过一次凡人界，少时同龄的好友苍颜华发，而他依旧青春少艾，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何修道之人要断尘缘，因为有太多容易失去，有太多想要留住，他们有的是本事为自己重要的人延长寿命，却心知因果纠缠，人心不足，最后只能袖手旁观，冷眼看他们死去。
    再没有人能与他别话当年。
    一片寂寥。
    那二十年闭关，他一直为心魔所困，纠缠于求情求道必舍其一的难题中，他好不容易相通自己修道与喜欢一个人并不妨碍，想好以后千山万水，光阴流转，他就站在能够看见她的地方了，想她了，便去探望她，然而兴尽而归，她若有一天动心，便合籍双修，若始终如此，他也一点都不在意，喜欢一个人本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也许时间长了，他就先放下了。
    在他坐下这样的决定后，却得知了风陌语的死讯。
    风陌语死得恰如其分，死在她韶华正好之时，死在他情窦初开之时，死在他最美好的记忆中，终究成了他一生的执念。
    从此以后山崩海涸，所有人都只记得他是那个力挽狂澜的君璞道君，再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来自凡界的懵懂青年人，也不会有人再叫他一声坚石。
    而在数十万年后的时空里，昏迷多日的风岚幽，终于悠悠转醒。
    醒来的地方自然是她私人的那片空间，且是以神魂之态存在的，抬眼对上那问道阁外的楹联，却是又换了一幅。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看着那熟悉的笔迹，风岚幽此时已经学会将“淡定”二字倒着写了。是以当她转头看见东皇太一的身影时，心中已然是波澜不惊。
    “东皇陛下，”她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何等无知。
    她和妖族东皇之间有一道天堑，不是人妖的距离，而是境界的距离。
    她始终以身为人类而自傲，始终局限于“人”这一境地，又如何比得上心存寰宇的太一鸿钧之流？
    她从来没有资格叫他“太一”。
    “不过一世轮回而已，你倒是长进了不少。”泛着淡淡金色光晕的男子神色淡漠，渺远如天边之云，仿佛世间万物无所在意。
    这才是东皇的真面目，风岚幽不知道自己过去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位东皇陛下在意的，竟然屈尊与自己平等相处。
    不过一世轮回而已……
    他说的一点不错，如果按照正常顺序来，风陌语应当是她一魂二魄的转世，并不等同于她，甚至风岚幽此生也只不过是她一魂二魄的一次转世而已。
    人的转世是怎样的？
    可以今生高贵如天心月，来世低贱如井边泥，可以品行高洁，也可面目猥琐。
    对于常人来说，死亡便代表着自己的存在终止，转世之后哪怕是同样的魂魄，都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每一次转世都是不同的人。
    所以即使是对轮回熟知犹如修士也不会轻易去死，死亡便代表存在的抹杀。
    对于他们这种早已经脱离凡人境界的人来说，本尊存于天界，一魂二魄的转世也如同常人一般，根本不代表自己，或者说，他们并不承认那是自己，唯有全部神魂转生才算，然而神魂转生，他们除了失去记忆，品行性格也好，处事思维也罢，本质是不变的。
    是以风陌语的行事与风岚幽本人大不相同，只因她不过是风岚幽一魂二魄一次微不足道的转世而已。
    但是在风岚幽的记忆中，却并无此次转世。
    “有人出手干预天机？”她问道。
    “不错，”东皇陛下坐到了她的对面，“你的一魂二魄本该先成为风陌语，后成为风岚幽。而你，本也不应该再存在了。”
    不错，当日洪荒紫霄殿中那个跟在鸿钧身后的小小少女，早在身死道陨这一刻就该消亡了。
    只是机缘巧合，亦或者有人刻意留她一条生路，才将她原本只剩下一魂二魄的结局改写，让她逃出生天。
    “至于风陌语，”太一轻叹，“风陌影乃是我兄长一魂二魄的转世。”
    和风岚幽这种有穿越身份作弊的人比起来，身为天命妖皇的帝俊是真的在那场巫妖浩劫中消失了，哪怕这一魂二魄也是太一机关算尽才保下来的，他虽然不承认风陌影是帝俊，但到底对那一魂二魄不舍，风陌影那一世本该是魂飞魄散，太一不能出手干预，只能将风岚幽再次送回那个时代，借她之手保下兄长的魂魄。
    这也是风岚幽对那段历史所知甚少，甚至连君璞道君谢萬之名都没有听说过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她没有识出木燕兮是妖族的原因，太一刻意出手屏蔽了这段历史，让她像原本的风陌语一般一无所知，却又让这个“风陌语”有了原本不该有的本事，借此保下风陌影。
    “哦？那如今他……”
    太一摇了摇头，风岚幽识趣地不再问下去。
    “只是这样一来，你岂非欠我一个莫大的因果？”
    “所以我保你至飞升。”太一面无波澜地说道。
    就仿佛交易一般。
    是了，他们本身就没什么交情，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风岚幽不再说话，神魂离开空间，一睁眼就瞧见了云且行以及他身边的木燕兮，或者说是千影的身影。
    风岚幽当即拔剑相向。
    云且行微惊，下意识地拦住她，却不想一股强烈的气劲袭来，震得他五脏俱伤，抬眼看去，对面的女孩也脸色发白。
    ——妈蛋，忘记自己不是元婴而只是筑基了。
    风岚幽心中暗骂，抹去嘴角的血痕，定定地看向千影。
    “阿语……”千影的声音有些颓唐。
    “我不是风陌语，”她神色冷厉，“当初我就告诉过你，转世重生之后，原本的存在就已经被抹杀了。”
    风陌语的记忆此刻如同走马观花一般，除了细微的情感波动以外，她竟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
    因为风陌语本就不等同于她。
    “我知道……”他苦笑，“连你都如此，他唯有一魂二魄尚存，可见……我也不过是痴妄罢了。”
    真不好意思，那剩下的一魂二魄属于妖皇陛下，人家当年左拥常曦右抱羲和唯一的心头好是弟弟太一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
    这话风岚幽却不敢说出去，只怕帝俊二字一出口，天道立刻就能送她去轮回，说不定还是像常人一样的轮回，这一次就算太一欠她因果也不可能保下她了。
    千影见她不说话，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已决心送他去轮回，无论如何，我能活多久，便保他多久。”
    风岚幽讽刺一笑：“当初若你能有这种想法，又何至于斯。”
    千影沉默，已而终道：“时势所迫。”
    言毕便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