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

第37章


可惜我没能和他一起卖冰棍。但那不大可能,要是倒过来就好了,我是爸他是儿子。凭什么他是爸!他是我爸吗?脑子轰隆一声,天地大放光明,对呀,这问题提得好哇!这么重大关键的问题我以前怎么就不琢磨呢!这件事绝对经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谁能证明他是我爸呢?就凭我妈一句话靠得住吗?谁知道他和我妈是什么关系?再说他是干什么的,有身份证吗?我本应提高警惕,可一时糊涂就给收买了。 
  立刻我又想,这小子收买我想要干什么?他说他要给我找师傅教我一门手艺,可那些话更像是气话,不像真的。他一直对我不错,好吃好喝,也许他是我爸,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这儿我心里乱得要命,一个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急得我后背都出汗了。 
  一眨眼的工夫,千百万人走上大街,都匆匆忙忙。一个追公共汽车的女的撞了我一下,一个骑车的中学生轧了我的脚,一个老头儿脚底下拌蒜溅了我一身豆浆,渐渐我发觉我的问题其实无关紧要,简直不能算个问题,这年头谁在乎谁是谁呀!我这么钻牛角尖真是有病,要不就是累糊涂了,我他妈的实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又怕来个带红箍的不让你睡安生,只得坚持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垃圾桶前,把攥得黏乎乎的油饼扔进去。 
  陈地理来了,说要和我谈谈。   
  没有子弹(23)   
  我妈不在家,他坐到她床上四下看看,这个家谁收拾呀? 
  我说没人收拾,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笑了一声,我看挺好,很整齐。 
  我不由得冷笑了。我弄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感觉,也许他能帮我弄明白。 
  王高,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不知道。 
  为了高红军,你妈妈。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的心一哆嗦,以为他要说他俩怎样怎样,我可不想听,都准备站起来了。 
  第一条,你不该骗人。陈地理跷起一只手指头。我屁股又坐稳了,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欺骗你妈妈,这不对。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她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儿,心里有点看不起她呢? 
  我愣了,答不上来。 
  王先生,你大错特错了。他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你妈妈是很不寻常的人,非常难得的人。女人。很少有女人能像她这么乐观,坚强,从小她就这样,现在也没有变。这是什么? 
  我更答不出了。 
  这是人的性格,了不起的性格。我希望你能像她。 
  我的心已经放松下来,可是却有点憋闷。陈地理的话像是击中了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我说不清。 
  也许,他说,你妈妈不能给你那种高级生活,也许她并不想为了得到什么而放弃什么,她就是她,就是她天生的样子,她,他顿了一下,她从来不向你要求什么,不向任何人要求,你想过没有,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 
  我听傻了,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我妈,她好像是个仙女。 
  第二条,陈地理郑重地向我承认,关于钱的事他也欺骗了我妈。他没告诉她真相,他承认那三千钱是他给我的,就是说他替我保了密。 
  这是咱们俩的事,我让她别管也别问了。但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我赶紧点点头。 
  再有,你得告诉我,那些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结果我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他了。给他讲了豁子,讲了龙生,讲了威哥,甚至还有我爸和口琴。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和龙生都没说过这么多。他仔细地听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还笑出声儿来。我越说越来劲,好像天底下新鲜有趣的事儿都让我碰上了。最后我终于说完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陈地理半天不出声,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拍了又拍,拍了好几百下。 
  孩子,我想和你说句话。 
  什么?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位伟人说的。 
  什么呀? 
  痛苦能毁灭一些人,另一些人能消灭痛苦。想想,你是哪种人? 
  我想了想,哪种也不是。 
  怎么? 
  我没痛苦哇。 
  陈地理瞪眼看着我,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哦,新鲜,真新鲜。 
  我问他有什么新鲜的,他说没痛苦的人世上少见,太稀有了,伸出手要和我握手。 
  我笑了:得了吧,有的是。 
  谁? 
  我一下想不起别人,就说:我爸。 
  他?陈地理满脸惊奇,他不苦吗?他很苦呀! 
  他怎么苦了,苦个鸡巴!我说的时候确实忘了他还卖过冰棍。 
  陈地理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你爸,他有一位老婆,是不是? 
  是。 
  他不能让他老婆知道口琴,是吧。 
  是。 
  他不能当着口琴提他老婆,提了她生气,是不是? 
  没错儿。 
  他也不能跟他老婆提你,和她女儿也不能提,当然也不和你提他女儿…… 
  他也不能当着口琴提他女儿,她讨厌她。 
  对,你说说,他累不累? 
  这么一想他确实不舒坦。那他愿意,他活该。我还是不服气。 
  那谁不是活该呢? 
  我。他们生的我,我没办法。 
  那他们是谁生的? 
  这下我想起姥爷,没话说了。   
  没有子弹(24)   
  陈地理说少年总爱把一切烦恼都归于父母,人老了又觉得一切都是年轻一代的过错,都不是事实,不完全是事实。他让我善待自己,就是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非常非常羡慕我,没有人会感觉到青春正在消失,但是每个人都会感到青春已经消失。就像我,他说,脸上显出可笑的伤心样子。 
  他还说了一段话,让我回答是谁说的,这段话是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活泼而守纪律,天真而不幼稚,勇敢而不鲁莽,倔强而有原则,热情而不冲动,乐观而不盲目。这大串顺口溜想想倒不算恶心,有点道道似的。闹了半天是马克思说的,我知道这人。 
  陈地理走了以后我的心情好起来了,像是有了股信心,觉得自己和别人比一点不差,好像还强不少呢。我照照镜子,把头发往后撩撩,嗯,不错。 
  歌厅里光线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里。台上有个女孩在唱歌,说她是女孩其实有点儿装孙子,她准有二十好几了,唱的是“乌溜溜的眼睛”。她头上戴了顶带檐儿的帽子,卡着眉毛,随着歌词东一眼西一眼满场乱扫,脸上还长了不少疙疙瘩瘩的东西,唉,说她干吗。 
  威哥约我出来是为了慰问我。他听我讲了在我爸那儿的遭遇,说:王八蛋,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着北! 
  听他这么说我并没觉得多痛快,我当然不能把这种感觉和威哥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告诉你吧,我爸一个德行,你是没见着,见了更恶心。还他妈的处长,畜生! 
  我笑了,听一个人这么骂他爸,感觉有点怪,要是我在心里骂更自在。那个乌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给她鼓掌,威哥也鼓了两下。接下来的一个扭着就上台了,像条蛇。威哥嘿嘿一乐,嗬,够骚的,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我就要。我说。 
  别价,这回让给你了。你需要安慰。 
  那我就要了。 
  别急别急,你看,这儿是不是小了点儿?他用手在胸前一比划,不行,跟搓板似的,这哪成啊。 
  那我不要了。 
  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哧哧乱笑。 
  后来轮到威哥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别问我是谁》: 
  从没想过要爱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总是很疲惫。 
  他微微晃动身体,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日日夜夜年年岁岁。 
  突然,威哥的声音变成了大石块,砸到人脑袋上,震得人直发抖: 
  哦,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 
  别让我流泪; 
  哦,别问我是谁, 
  别问我是谁, 
  别让我心碎。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歌,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声,我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赶紧四下睃望,看自己是不是被人注意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那是谁呀! 
  没错儿,是口琴!千真万确就是她。 
  那张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半开半合颤巍巍正要和人亲嘴儿。这时我的心跳都停了,那个她要亲、要亲她的是个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疯。威哥一回来就发觉了,出什么事啦? 
  我把我的重大发现告诉他,声音激动得止不住发抖。 
  威哥也兴奋起来,甚至比我还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打着榧子。那两个人在昏暗中亲来亲去,黏成一团,这种亲法在我的小腹和裤裆处产生了作用,弄得我很不好受。我总算拼命扭回头来,威哥眼神发直,和我一个德行,我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恨不能站起来一走了之。 
  操他妈的,威哥终于向后一靠,目光阴沉,声音充满仇恨,这他妈骚货,找操哪!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命令我过去,和口琴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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