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新注聊斋志异

第270章


一日,自塾中归,遇二人,问之曰:“君陈某耶?”锡九曰:“然。”二人即出铁索絷之。锡九不解其故。少间,村人毕集,共诘之,始知郡盗所牵。众怜其冤,醵钱赂役[19],途中得无苦。
至郡见太守[20],历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温文尔雅,乌能作贼!”命脱缧绁,取盗严梏之,始烘为周某贿嘱。锡九又诉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锡九至署[21],与论世好,盖太守旧邳宰韩公之子,即子言受业问人也。赠灯火之费以百金[22];又以二骡代步,使不时趋郡,以课文艺[23]. 转于各上官游扬其孝[24],自总制而下[25],皆有馈遗。
锡九乘骡而归,夫妻慰甚。一日,妻母哭至,见女伏地不起。女骇问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狱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觅死。锡九不得已,诣郡为之缓颊[26].太守释令自赎,罚谷一百石,批赐孝子陈锡九。放归,出仓粟,杂糠秕而辇运之。锡九谓女曰:“尔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乌知我必受之,而琐琐杂糠■耶[27]?”因笑却之。
锡九家虽小有,而垣墙陋蔽。一夜,群盗入。仆觉,大号,止窃两骡而去。后半年馀,锡九夜读,闻挝门声,问之寂然。呼仆起视,则门一启,两骡跃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杨下,咻咻汗喘。烛之,各负革囊;解视,则白镪满中。大异,不知其所自来。后闻是夜大盗劫周,盈装出,适防兵追急,委其捆载而去。骡认故主,径奔至家。周自狱中归,刑创犹剧;又遭盗劫,大病而死。女夜梦父囚系而至,曰:“吾生平所为,悔已无及。今受冥谴[28],非若翁莫能解脱,为我代求婿,致一函焉。”醒而呜泣。诘之,具以告。锡九久欲一诣太行,即日遂发。既至,备牲物酪祝之,即露宿其处,冀有所见,终夜无异,遂归,周死,母子逾贫,仰给于次婿。王孝廉考补县尹[29],以墨败[30],举家徙沈阳[31],益无所归。锡九时顾恤之。
异史氏曰:“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为尚德之达人也者,即终贫,犹将取之,乌论后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臾[32],而扬扬曰[33]:”某贵官,吾东床也[34]. ‘呜呼!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其惨已甚矣;而况以少妇从军乎[3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 邳(p ī或p éi 丕或陪):州名,治所在今江苏邳县境内。
[2] 秦:地名,指今陕西省。
[3] 都:华美。
[4] 昏:古“婚”字。
[5] 以■(k ē柯)饱女:以酒食赠女。■,此指食盒。饷,赠送。
[6] 太行总管:此指冥官。太行,山名,在今河北、山西交界处。
[7] 数数:犹屡屡、一再。
[8] 超乘:此谓跳上坐骑。
[9] 绝驶:飞奔。
[10]但: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偶”。
[11]出:休弃。
[12]中翰:清代内阁中书之称,也称“内翰”。
[13]韬面:蒙面。韬,藏。
[14]夷伤:创伤。
[15]翁姑: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公姑”下文“翁不知何事”,亦据二十四卷抄本。
[16]武夷:山名,在今福建崇安县西南。
[17]设童蒙帐:即做启蒙教师。童蒙,蒙昧无知的儿童。
[18]训读:讲解诵读,谓教小几识字读书。发迹: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发积”。
[19]醵钱:凑钱。醵,聚合。
[20]太守:明清指称知府。
[21]延:请。
[22]灯火之费:学习费用的委婉说法。
[23]文艺:此指八股文。详《陆判》注。
[24]游扬:传扬其事迹。
[25]总制:总督。总督别称制府、制军、制台。
[26]缓颊:此谓说情。
[27]糠■(h é核):谷糠及米屑。| ,通“| ”、“| ”,米麦的粗屑。
[28]冥谴:阴世的责罚。
[29]县尹:即县令、知县。* [30]墨:贪墨,贪污受贿。
[31]沈阳,即今辽宁沈阳市。
[32]颁白之叟:须发花自的老翁。颁白,通作“斑白”,也作“班白”,半白,花白。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33]而扬扬曰:此据二十四卷抄本,“曰”原作“也”。
[34]东床:指女婿,东晋祁鉴至王家选婿,选中了坦腹东床的王羲之(见《世说新语。雅量》),后因称人婿为东床。
[35]“宛宛”四句:谓娇小的女儿依然娇小貌美,而做贵官的女婿却已死去而遵旨归葬;年轻守寡,其境况已十分悲惨了。又何况嫁给贪官污吏要随婿遭受流放的情景呢?此四句为针对但求贵婿而不计女婿品行的世俗丑态发出的感慨。宛宛,犹婉婉,柔美的样子。婴婴指少女。金龟婿,任贵官之婿。金龟,黄金铸的宫印,龟纽,汉为二公印饰,唐为三品以上官员的佩饰。
见《汉旧仪。补遗》上和《旧唐书。舆服志》。谕葬,奉旨归葬是封建皇帝给已故品位较高大臣的一种荣誉。谕:谕旨。皇帝施于臣下的文书。从军,即充军。明清时代处罚犯罪官员的一种徒刑。小谢渭南姜部郎第[1] ,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2].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3] ,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4] ”,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5] ,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6].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昔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7] ,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8] ,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
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9] ;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
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10],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
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11],为生执■[12]. 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13]?”俄顷,粥熟,争以匕、著、陶碗置几上[14]. 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矣[15]. ”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
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16]. 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17],而行列疏整[18]. 生赞曰:“卿雅人也!
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人,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
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客乃喜。全于是折两纸为范[19],俾共临摹[20];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21],听生月旦[22].秋容素不解读[23],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24],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25]. 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26],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竟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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